三儿一直闭不上眼睛,满身血水,一双渴求又无奈的目光落在马二的脸上,三儿的目光让马二感到有一种叫壮志未酬的东西在闪烁,呼哧连天,身体被子弹穿透了,身上每个枪眼都在冒血,就像一只正在工作的风箱。
三儿软软地躺在马二的怀里,马二一声接一声地大喊,卫生员,卫生员。卫生员从对面的沟岔里跑过来,背在后背上写着红“十”字的卫生箱,轻飘飘地打在屁股上,上下翻飞。卫生员姓崔,朝鲜族战士,汉话说得不太利索,却有一副救死扶伤的好医术,全大队不管谁受伤,都要喊卫生员。一般的小伤轻伤总是手到病除,伤重一点只能听天由命了。因为卫生员的药箱里药品少得可怜,很多时候药箱就是空的。行军转移时,卫生员的任务就是漫山遍野地寻一些草药,虚虚实实地装在卫生箱里。
卫生员小崔呼哧带喘地跑来了,看见马二怀里的三儿,三儿有一缕悲凉的目光在卫生员脸上掠过。卫生员看见负伤的是三儿,似乎松了一口气。他望着马二说,三儿不行了,要死了。马二吼了一声,你要救它,必须救活。
郭分队长还有几名抗联战士也站在一旁,几乎齐声喊,小崔,你要把三儿救活,它是英雄。
就是十几分钟前,抗联小分队下山去寻找粮食,碰到了鬼子封山的部队,两伙人在山坡上遭遇了。马大为了掩护马二向山沟里跑,迎着一队鬼子上去,举枪便射击,不料枪膛里却是一粒臭子,子弹没有打响,一个鬼子举枪便射,正中在马大的脑袋上。马大连同头上的一股血柱直冲冲地仰躺在山坡上。
马二和三儿冲了过去,马大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瞪着一双眼睛,望着天空。此时大兴安岭的天空正蓝,又高又远的秋的天空,蓝得像一面静止的湖水。鬼子边打枪,边向他们这边包抄而来。三儿的身子在发抖,它绕着马大的身子转了两圈,最后它把鼻子贴近马大的伤口嗅了一下,它嗅到了死亡的气息。三儿的身上皮毛炸散开来,突然像一支射出的箭向敌人的队伍中冲了过去。低匐着身子正缩小包围圈的鬼子没料到一条土黄色的狗会生死不顾地冲了过来,冲向的不是别人,正是刚才射击一枪爆了马大头的井边一郎。井边一郎眼见一条狗疯了似的向自己冲了过来,准备再次射击,子弹还没射出去,他的左手被三儿一口叼住。井边一郎大叫着,舞动手臂想把三儿甩开,三儿似乎把自己的嘴巴焊在了这个鬼子的手上,身子被提起来了,嘴却没有撒开。
几个鬼子团团将三儿和井边一郎围住,一时不知如何下手。一个鬼子枪响了,射在三儿身上,另一个鬼子的枪也响了。此时的三儿双眼血红,身中数弹,它叼咬住仇人手臂的嘴却没撒开。
抗联小分队起初分头行动的目的,就是为了躲避鬼子封山部队,听到枪声后,他们飞快地向枪响的方向集合。一小队鬼子发现了从四面八方涌来的抗联队伍,一边打枪一边向后撤退。井边一郎使出浑身力气把三儿在自己身上甩开,然后发出一声惨叫,随着队伍向山坡下撤去。
三儿落在地上,摇晃着身子向马二跑了过来。刚才发生的一切只在一瞬间,马二还没反应过来,就见三儿跑了过来。到了近前,在嘴里吐出三根鬼子的手指,然后身子就软下去。马二突然泪崩了,一下子抱住三儿,血水瞬间浸湿了他的衣服。郭分队长和一些抗联战士刚才看到了三儿英勇的一幕,他们唏嘘着,感叹着。
卫生员有些不情愿地上前给三儿做检查,然后抬起头,说了一句让所有人都稍宽心的话:“是贯通伤。”郭分队长说:“不论啥伤,都得治。”崔卫生员看着空荡荡的急救箱,拿出一包消炎粉,犹豫着,郭分队长又喊一声:“三儿是咱们的战友。”
卫生员把消炎粉哆嗦着撒在三儿的伤口上,还剩下一点,想要收回去。马二一把抓过来,把最后一点消炎粉也撒在了三儿的伤口上。
三儿被绷带缠着,气息奄奄的样子。郭分队长让两个战士把马大的尸体背在他背上,马二怀抱着三儿向山里撤去。再过两个山头,就是他们抗联的营地了。三儿一直用力气梗着脑袋,望着队前方向,那里有背在郭分队长肩上的马大。它的眼里蓄了一层泪,随时要流下来的样子。
一个战士在草丛里找到了从三儿嘴里吐出的三根手指头,用树叶包裹了,那是他们的战利品。
一年前,马大、马二的父亲,偷偷地给山里的抗联队伍送了一筐萝卜,随即被汉奸出卖了,就在他们村头那棵歪脖树下,几个鬼子给父亲点了天灯。火从傍晚燃起,一直烧到半夜。刚开始他们的父亲还能发出咒骂声,骂鬼子和出卖他的汉奸,后来骂不出来了,歪脖树冠也被燃着了,最后只剩下一个秃秃的树桩。那年马大十八,马二十六,他们嗷叫着要冲出家门,和鬼子、汉奸同归于尽。是娘把身子横在门前,那时的三儿从邻居家刚抱进家门,它还是只幼崽,显然被眼前发生的事吓傻了,缩在一角,瑟缩着身子,发出阵阵低吟。
马大、马二正是血气方刚的年龄,父亲在村头正活活被烧死,他们怎么能咽下这口气,要从母亲身边冲过去。娘最后跪在了他们面前,哀求着道:“你们俩这么去,也是送死呀。”娘和他们抱在一起哀哀地哭了一夜。
第二天凌晨,娘带他们到村头那棵歪脖树下给父亲收尸,高大的父亲只剩下几块骨头。后来,他们在山坡上给父亲建了一处高大的坟茔,就像父亲活着一样,高高大大地矗立在他们面前。
又过了几日,娘收拾了两个包裹,一个塞给马大,另一个自己背上。母亲红着眼圈冲两个儿子说:“你们进山吧,替你们的爹报仇。俺回娘家。”母亲的娘家在江东,要坐着“小火轮”才能到,两人小时候去过母亲的老家,那是一片平原。
父亲死后这几天,马大和马二眼睛一直在充血,他们就像关在屋子里的两只小驴子,除了去埋葬父亲,再也没有让他们外出过。他们满脑子里想的都是报仇。
母亲终于答应他们进山了,母亲要回娘家,一家三口在黎明前的黑暗中分手告别。两人冲母亲说:“娘,你先走。”娘说:“你们走。”说完三个人都不动,僵持着,娘最后说:“咱们一起走。”说完转身向另一侧走去,两人望着母亲的背影迟疑着,转身也向前走去。走了两步,他们听到一声哀鸣,是三儿,立在原地,左看,右看,不知何去何从的样子。母亲轻叹一声,转身往回走,两人也走回来。三儿一脸惶恐,就像无家可归的样子。三儿是马大从邻居家抱来的,那会儿它才刚出生二十几天,眼睛还没睁开,是娘用米汤一口又一口把它喂大。本想让三儿长大看家护院,让寂寥的日子多些声响。
母亲低下身,把手放到三儿的头上,三儿的名字就是母亲起的,在她眼里,三儿就是她又一个孩子。此时的三儿,已长成半大狗,早已成为了他们家人。母亲盯着三儿就说:“你和哥哥们走吧。”抬起头又冲哥俩说:“你们多个三儿,也有个照应。”哥俩看着三儿,有点想哭,他们又把目光盯到母亲脸上。马大说,娘,你带三儿吧,帮你认个路。母亲摆了下头,你们要去的地方是荒山野岭,你们更需要三儿。说完母亲伸手从包袱里拿出半块饼子,递给三儿,三儿大口含住,母亲又轻拍了下三儿的头顶说,三儿,跟着两个哥哥。三儿这回似乎听懂了,先是泪眼汪汪地看着娘一步步走进黑暗里,才恋恋不舍地随两个哥哥走去。
哥俩带着三儿参加了岭南的抗联独立大队,父亲就是为抗联大队送了一筐萝卜才被鬼子烧死的。抗联最苦的日子就是缺粮少衣,鬼子封山,所有粮食都断了,他们吃果子、树皮,熬着艰苦岁月。三儿是个天生的好猎手,总是在出其不意时叼回一只野兔、山鸡什么的,三儿成了抗联大队最受欢迎的战友。三儿经常也会空手而归,哥俩便把他们分到的橡子面窝窝头分给三儿,三儿从不挑食,有什么吃什么。三儿经常蹲在某棵树前,向远方张望,哥俩知道,三儿这是想从前那个家了,更想母亲。想着蹲在母亲膝前等食的时光。哥俩看到三儿这样心里就酸酸的,发誓要照顾好三儿,这是母亲的托付。
三儿竟奇迹般地生还了。在抗联大队,三儿已经成了他们的一员,有几次日本人偷袭抗联营地,就是三儿报的警。有一次,他们陷入到鬼子封山的包围圈,正是三儿在一个沟底找到一条羊肠小道,把他们带出了鬼子的包围圈。游击大队的金政委,那次突围成功后,把三儿抱在怀里,抚摸着它的头说:“三儿是我们的好战友,打起仗来能抵得上一个排。”三儿早就和游击大队的每个官兵成了朋友,不论他们生活有多艰苦,总会从自己牙缝里挤出一些吃的,留给三儿吃。甚至,每次露营搭好窝棚,都想让三儿睡在里面,和他们一起。但三儿从不睡窝棚,总是会卧伏在哨兵的身后,眯着眼睛,每根神经却都警惕着。只要有个风吹草动,它立马蹿出来,跑上前去查看情况,只要有危险,便用吠叫提醒抗联大队的人。
三儿负伤,被马二抱回到营地,战友们看着气息奄奄的三儿,都难过万分。还是郭分队长和金政委命令卫生员小崔找出全大队最后一点药品来救治三儿。马二一直抱着三儿,他想起了牺牲的哥哥,看着身负重伤的三儿,想起一年前告别母亲,马大在前,三儿跟在后面,他们投奔抗联大队的情景。当初母亲给它起的“三儿”这个名字,就是把它当成了家庭中的一员。马二流泪,三儿在他怀里也流泪。三儿在马二怀里昏昏沉沉地睡了三天,第四天早晨,马二觉得三儿在舔他的手,他醒过来,果然看见三儿醒了,正温顺地舔着他的手。他在心里叫了一声:“三儿。”
从那天开始,三儿一天天好了起来,崔卫生员说:“它中了七枪,虽然是贯通伤,但枪枪要命。”所有战友也觉得三儿命大。
恢复一些体力后的三儿,能经常到处走一走了,它到处闻一闻,转一转,晚上依然会卧伏在哨兵的不远处,似乎和以前并没有什么两样。马二发现,三儿的眼神变了,变得不再像以前那么清澈单纯,总有些忧郁的东西在眼里飘过。
马大的尸体也被战友们抬了回来,就葬在营地的后山坡上。每天早晨醒来,三儿总是要到后山坡上转悠一圈,在马大的墓前闻一闻,嗅一嗅,然后独自蹲在马大的墓前,目光望着某个地方愣神。
总之,从那以后,三儿多了心事,有事没事总是冲着山林中的某个角落里发呆。马二看着三儿的样子,心里也跟着七上八下的。马二自从失去哥哥,自然也多了心事,想起哥哥生前的种种,经常让泪水湿了眼窝。马二发愁发呆时,三儿总是会到他的身边陪他,像人似的半蹲在他的身旁,目光盯着山岭树木。
秋天走了,夏天又来了,抗联游击队也在山岭间辗转着,与敌人周旋。他们打过胜仗,也吃过败仗,陆续有战友牺牲,也有新入伍的战友充实到游击队中来。三儿在一年又一年往复中渐渐衰老了,它的毛色不再鲜亮,食欲似乎也没有了以前的振作,但它依然忠实于自己的主人。抗联大队每个战友都是它的主人,不论行军打仗,它总是不离不弃地随在他们一旁。
有一次,日本鬼子追得紧,他们都撤退到了边境旁,再退就得出国了。正是冬天,林密雪厚,他们到了最艰难的时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连一粒粮食都找不到了。就在这时,三儿失踪了,大家都以为三儿受不了这苦,自寻出路去了。傍晚的时候,三儿出现在了他们的视线里,它叼回了一只野兔。它趔趄地走在雪地里,浑身的毛发乱蓬着,到了近前人们才发现,它身上被树枝划出了口子,正有血水沁出。三儿是冒着怎样的困难去寻吃食的?那天他们熬了一锅兔肉汤,他们一边喝汤,一边去望三儿。三儿蹲在高处,警惕地向远处望去,饥肠辘辘的三儿,这时还没忘记给他们站岗。
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五日,日本天皇宣布无条件投降了。在这之前,抗联游击队已经走出山林,和苏联红军一道开始围剿日军。
那天,大街上路过一队日本俘虏,昔日趾高气扬的鬼子,此时低垂着脑袋,排在队列里,引来许多百姓围观。游击队正在清理日本人一个弹药库,有日本俘虏经过,他们也停下手里的工作,去看那些俘虏。三儿本来卧在一旁,晒着太阳似乎睡着了。三儿已经老了,总是不停地昏睡。就在这时,三儿突然睁开眼睛,快速地起身,一连串的动作和它的年龄很不相符。正当人们愣神的工夫,三儿突然蹿了出去,奔向那一长列俘虏。人们还没反应过来,三儿像一名战士似的猛地冲向一个俘虏,它跳起来,一口咬住那个俘虏的脖颈,再也没有撒开口……
当人们把三儿和那个俘虏分开时,俘虏已气绝身亡,躺在地上抽搐着。三儿似乎也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气喘吁吁地在人群中寻找着,终于找到了马二的脸庞,它的眼里闪过一抹亮光,然后头一歪,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人们再审视那个死去的俘虏时,发现那俘虏左手竟少了三根手指。人们自然想到三儿受伤那一次,就是硬生生地咬断了那个日本士兵的三根手指,他是杀害马大的凶手。几年前的往事了,就连马二都忘了杀害哥哥凶手的长相,唯有三儿还记得。它用生命最后的一丝力气,和当年的仇人同归于尽。那个日本俘虏的名字叫井边一郎。
一条狗的故事成了一个传说。
……
(刊载于《广州文艺》2022年第6期)
石钟山,作家,编剧,影视制作人。发表长中短篇小说1600余万字、影视作品30余部。作品获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飞天奖等多种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