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皇帝任命的那天,天上一弯如钩新月。他心情愉悦,嘴角微微上翘,与新月的弧度重合。
他从幼时就爱极了这面独属于夜晚的玉盘。眼神慈爱的阿母、不苟言笑的阿翁,还有那视他若珍宝的大父与大母,他们都给他讲过关于那面玉盘的传说,不尽相同,却又丝扣相连。
“宽儿,那上面住着嫦娥女仙,她的夫婿叫后羿。”阿母、大母口中的故事冗长且无趣。
“宽儿,月相变化的周期为朔策……所谓月相盈亏……”阿翁与大父的话让他一头雾水,听不懂,参不透,但却觉得有趣,就像凝望黑黝黝的深潭,心中总是涌动着要跳进去一探究竟的冲动。
他的童年快乐、无忧,即便家境贫寒,但倪氏一族父义、母慈、兄友、弟恭、子孝,这样的氛围,生发出一棵如月光般温润的芝兰之树便也在情理之中。
在他生活的汉代,地方官学与行政区划相一致,分学、校、庠、序。学与校程度相当,有经师之设;庠与序程度相当,有《孝经》师之设,比学、校低一级。如果参照二十一世纪的教育学制,那学、校属于高等教育,庠、序则为初级教育。他先后受业于西汉早期经学博士之一、西汉欧阳学说的开创者欧阳生和孔子后裔、西汉经学博士孔安国。名师出高徒,从古至今都是颠扑不破的真理。
求学期间,因寒门之家窘迫艰难,凑不齐束脩是常有之事。不得已,他便自请去学堂的后厨帮厨,用自己的劳动偿还先生的教化之恩。他并非那四肢不勤、五谷不分之人,适逢农时,定会与家人同去地里劳作,引水灌溉农田,春耕、夏管、秋收无一错过。近观越冬的麦苗返青、拔节、抽穗,直至金色的麦浪起伏。秋日的原野,饱满的黍稷迎风舞蹈,还有绿意尽失的豆荚,紫色花蕊凋零后成熟的芝麻……即便是下地,他也会随身带一卷心仪的经书。竹简金贵,万不能搁置在田间地头,那放在哪里好呢?思来想去,没有地方,无意中手中的锄头磕到了头。有了,将竹简外面的麻布袋收拢,绳头系在锄头顶端,不经意间,他在浩如烟海的历史掌故里镌刻下“带经而锄”的印记。一垄地到头,歇息之际,他就解开线绳读一遍经。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他的见识在读书中精进,他的广博在汗滴禾下土时累积。
他的付出、他的辛劳,授业恩师欧阳生、孔安国岂能不知?二位大儒心如明镜,他们对这位弟子的心性洞若观火,一目了然。他们晓得必须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之后才能增其所能,才能担得起未来的天降大任。
多年之后,待他真正步入仕途,方知年少读书时的自己只不过仅仅经历了人生的劳其筋骨与饿其体肤,在同侪倾轧、圣心难测的朝堂上,日复一日面对云谲波诡,苦其心志的试炼才刚刚开始。
那一年,原本意气风发的他一场射策考下来,方知自己学识之疏浅。射策乃汉代选士之必由之路,其题目均与经义相关。问题写在策上置于案头,应试者择其一,谓之“射”。策按难易程度分科,西汉射策分甲、乙、丙三科,分科的目的是为了择优录取。中甲科者可为郎中,中乙科者可为太子舍人,中丙科者只能补文学掌故。十年苦读的他棋差一招,仅中了丙科,录为掌故,后递补为廷尉文学卒史。彼时,他的顶头上司廷尉史是张汤。
虽说张汤名垂青史是因其酷吏人设,但总归也是一位饱学之士,且深得汉武帝信任。被张汤赏识的下属大都与其有几分相似,都是那熟悉刑律、善于施用严法酷刑之人。而身为廷尉文学卒史的他性情温良,只擅文而不擅武,在一众同僚中毫不出挑,自然而然被张汤排除在青目关照的行列之外。但他不愠不火,不急不躁,兀自按照自己的节奏继续游弋于五经之海。许是见他日子过得太逍遥,抑或是有人在张汤耳边进了谗言,他被一纸任命派往北地郡管理畜牧。
西汉时的北地郡,“统甘肃旧宁夏庆阳二府之地,治马领,在今甘肃环县东南。”北地郡与他的家乡千乘郡有着截然不同的地理风貌与气候、物候和时候。艰难熬过水土不服的困扰,他的眉头日渐舒展。受排挤,不被重用,无数个苦恼的夜晚,陪伴他的只有头顶那一轮清辉。
月圆月缺,一年又一年,牛羊在他的看护下蕃息繁盛,快意生长。他也适应了北地郡的生活,甚至生出几丝不辞长居北地郡的心念。如果不是那次回廷尉府报送畜薄材料,也许他就会如愿以偿留在北地郡。
那天,一件困扰廷尉府许久的疑案悬而未决,他的继任者,现任廷尉文学卒史写的奏报一遍遍被皇帝驳回。他看着脸色惨白、一头冷汗的同僚,恻隐之心油然而生,抬步上前拿起来奏报。读罢,拿起笔,笔走龙蛇,纸落云烟。正巧此时,汉武帝又差人来催促,同僚顾不得请示张汤便让人呈送给了皇帝。汉武帝看完奏报,朱笔御批:准奏!
第二天上朝时,汉武帝问张汤:“昨日奏报何人所写?此人文笔出众,定要重用才好!”
张汤满心疑惑,回到廷尉府一问才知事情的始末原委。这是他与自己的主管上司第一次面对面深谈。这次面谈之后,张汤一改之前对他的认知,正式委以重任,提拔他为奏谳,专门起草奏章的秘书官。他记得那晚的月亮是一弯上弦月,月儿弯弯,宛然远方的阿母在笑眯眯地凝视着他。
他的人生从此变得顺遂,官职一变再变,不变的是他的心性,依旧如月亮般皎洁、清静。西汉时,秦人修建的郑国渠依然水流潺潺,灌溉着关中平原的千顷良田,活水所到之处,土地肥沃,百姓乐业。然而,郑国渠上游南岸地势偏高之处无法进行人工灌溉,只能靠天吃饭。风调雨顺时略有收成,但百亩之收不过百石。倘若遇到干旱无雨之年,只能是颗粒无收。
他是亲手种过田之人,知道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艰辛,更知道农人对土地所有的希望与期盼。那时的他官拜左内史,主管民政。他走出官衙,走向原野,他要去为他治下的农人寻一条生路。他翻山越岭,跋山涉川,在田野调查中写就的奏章带有生命力,把精明睿智的汉武帝看得心头一喜,朱笔一挥,郑国渠上游南岸增加六条小渠的工程即刻开凿,史称“六辅渠”,意为辅助郑国渠灌溉以前不能覆盖的高处的农田。自此,有了六辅渠助攻的郑国渠如虎添翼,承它润泽的关中平原更加沃野千里,民生福祉绵延。那一年仲秋之夜,月亮分外圆,花好月圆。
乌飞兔走,窗间过马,他愈加深得圣心。汉武帝东巡泰山举行封禅大典之前,封他御史大夫。东巡归来,皇帝召见他,神情肃穆:“本朝历法到现在还是沿用秦朝颁定的历法,朔晦月见、弦望满亏,多有差错。爱卿有何见教?”
西汉初年,从秦朝就通行的《颛顼历》一直在沿用,只是历法中存在着显而易见的误差,与四季农时严重不符。朝中大臣多次上书进谏改定历法。只因改历是一项综合性大工程,涉及官员众多,司农、司空、星象官、太常、太史……不仅需要人手,更需要强大的国家财力支持,汉武帝几经犹豫方才下定决心。
他知道这位宏图在胸的皇帝心中已然有了章法,言语之间貌似征询意见,实则在等他主动请缨。他走上前躬身施礼:“臣愿领旨,主持修改历法诸事宜。”
走出朝堂,他忽然想起了幼时被阿母抱在怀里,阿母轻轻拍着他,柔声吟唱的歌谣:“三辰五巳八午真,初十出未十三申。十五酉上十八戌,二十亥上记斜神。二十三日子时出,二十六日丑时行。二十八日寅时正,三十加来卯上轮。”原本以为忘记了,殊不知是被他藏在了最安全、熨帖的记忆深处。他步履匆匆,虽然看上去依旧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但他内心激荡,翻腾着与天地日月同频的气息。他要做这件前胜古人、后待来者的事,一件大事,事关历法,事关民生,事关国运。他隐隐生出一个虚妄的痴念,他希望自己能因主持了这项大事业而名垂青史。
“以正月为岁首,即便后世多次改历,但正月岁首延续至今;十九年置七闰,首次将二十四节气纳入历法,没有中气之月为闰月;推演出135个月有22次日月交食周期的规律。”这就是《太初历》。
《太初历》的基本常数是一朔望月为29.4381日,故称作八十一分法或八十一分律历。月有阴晴圆缺,有朔,亦有望。月亮圆缺的一个周期为一个“朔望月”,完全见不到月亮的那天为“朔日”,即阴历的每月初一;月亮最圆的那天便为“望日”,即阴历的每月十五或十六。《太初历》是中国第一部有完整文字记载的历法,是中国历法史上的第一次大改革。在被使用了188年之后,《太初历》被它的升级版《四分历》取代。
因一部《太初历》名垂青史的人群星闪耀,汉武帝、公孙卿、壶遂、司马迁、邓平、唐都、落下闳……也有他。
他姓倪,名宽,字仲文,西汉千乘郡人士。西汉太初二年(公元前103年)病逝,归葬原籍,也就是今天的山东省东营市广饶县。唐代书法家褚遂良作楷书《倪宽赞》,素笺乌丝栏墨迹卷,现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