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
人间如逆旅,人生如远行,“彼处”也是“此处”的另一种映照。梁鸿鹰专栏“逆旅人间”第三篇,回顾人生出行见闻,继而有所思,有所忆,散发着生活气息和内心温度。
无穷的彼处
文|梁鸿鹰
出发,哪怕没有行装,也要向着你多样的自我前进。
——费尔南多·佩索阿《收拾行装,但没有目的地》
那是我由新疆阿拉尔经乌鲁木齐转飞重庆的早上,阳光洒满了南疆这有湖之地辽阔的原野,杨树、枣树、柳树开始吐翠,车辆行驶于宽阔的马路上,小城繁忙的一天即将到来。到达富于民族特色的塔里木机场时,九点刚过,安检队伍渐长。安检完毕,将电脑、iPad、电源线等一一装入行李箱,我被一个包扎整齐的棉质襁褓所吸引,那童稚色彩的圆柱体上端,正有一粉嘟嘟的小家伙及时回应我的张望,大而圆的眼睛、高高的鼻梁、微启的小小红嘴唇,凑在一起,像块发光的水晶,静静地泊在那里,若不是那俏皮的一瞥,我真以为自己看到的不过是个大号的布娃娃。婴儿顶多也就三四个月,丰满高大的母亲在旁边独自收拾着衣物,镇定自如。一个多小时后,我在乌鲁木齐地窝堡机场办转机手续,经过休息区,再度看到沿墙长椅上放着一个包在襁褓里的婴儿,孩子脸部皮肤发皱,嘴唇嚅动,眯着尚难适应周围光线的眼睛,这个来到世界可能连一个月都不到的宝宝,就被大人带着出远门了。而我,则要到七八岁之后。我第一次坐飞机更是已年近而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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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出远门就是走亲戚,唯一的目的地便是大姑家。大姑作为家中长女,十几岁时随我奶奶,携六岁的弟弟(我父亲)、四岁的妹妹(我二姑)出了趟远门,从此定居后套。彼时日本兵已打到内地,几家人结伴从老家坐驴车赶往山西阳泉搭乘火车,花一天一夜时间到包头,乘四轮木牛车走一天,再骑骆驼,顶着风沙行进十几个小时终于到达陕坝。一路上风餐露宿,担惊受怕,大姑九十高龄时讲述依然心有余悸。父辈此次远行所缔结的生死相依之情,形成巨大的磁场,吸引我不断前往大姑家。固然一个小孩子总会觉得别人家好,但大姑家的好,近乎完美,大姑、大姑父慈祥体贴,让我备感温暖亲切,两个漂亮姐姐聪慧善良,时闻欢声笑语,居室宽敞洁净,陈设整齐洋气,一个家应该具有的好,大姑家全部备齐,到达这里等于来到新世界。大姑家既是出远门的目的地,更是港湾。
到大姑家要么从磴口经历两个小时长途汽车颠簸直达,要么先坐火车到临河,再转四十分钟汽车。旅行一般由亲戚陪同,与父亲一起有过一次,成了我们唯一共同出门的经历。时值冬季,火车晚点,在一座乡下的小站等待会车时夜色已深,我与父亲徘徊于空寂的站台,父亲从一辆铁皮售货车上购得一本商务印书馆的《汉语成语小词典》,浅蓝色,哑光塑料封皮,价仅七毛。一日闲暇,我在自己的书架上偶然看到这本封面斑驳褪色的小词典,父亲的签名赫然在上。人的记忆真是有选择的吧?否则,为什么那个冬夜我与父亲到临河后,如何到达陕坝的,竟一点都不记得了?火车作为旅行首选交通工具,承载着多少记忆!大学假期往返,父亲必迎送。有次火车晚点,凌晨时分才到达,我早已出了站,父亲还在站台上苦苦等候,急得满头大汗,见到我后二话没说,一把拎起沉重的行李。父亲在车站从未给我买过东西,他的背影总被我忽略。
火车上的意外与我们的旅行收获,会有对应关系吗?我不知道。独自坐火车回家的戏剧性,不在于遇到有趣无趣的人,而在于丢失“大件”。一次,我将手表摘下来洗手,恰遇火车剧烈晃动,八成新的上海牌手表瞬间沿洗手池下方一个小圆洞滑落,我大呼小叫,一路疾跑,跨越数个车厢找到乘警,对方听完我上气不接下气的陈述,含笑问道,你说该怎么办?高三那年送站,拎着亲戚的东西上车,往行李架上放置大包小包,结果我就像铁凝小说《哦,香雪》里的主人公那样被留在了火车上,只好到下一个停靠站再买票折返。
不少名著为车站的文学表达留下华章。列夫·托尔斯泰笔下的安娜在火车上遇见情人渥伦斯基,爱情幻灭时,又选择在火车站了断了自己。1876年5月一个星期日的下午三点,安娜坐上舒适的维多利亚式马车,直到将自己投入疾驶的车轮之下,脑海中意识的流动始终未曾停歇,其大脑的自然活动如深隐的泉水从地下汩汩而出,映照外部世界的满目琳琅。傍晚时分,她毅然决然扑到一辆滚滚而来的货运火车车轮底下,此时距福楼拜笔下的爱玛·包法利服毒自杀恰好四十五年。
旅行大概为人类所专属,非生存所迫的非功利性,使出远门成为与动物迁徙全然不同的行为。动物为种族生存、延续而长途迁徙,即使走过千山万水,也算不上旅行。动物大范围迁徙的举动具有生态学、生理学意义,与人类追求精神上的满足不同。有人说,旅行有助于补足人们在现实中的缺憾,为生活赋能,其实未必如此,徐霞客抛却仕途,立志走遍天下名山大川江河湖海,记录下自己看到的一切,是一种活法,也是生命冲动所需。不过话说回来,旅行作为生活方式需要物质条件依托。史述徐霞客简朴出行,也是带着两个仆人的,古人的旅行只要见于文献,大概率是非富即贵者所为。
中国人讲究穷家富路,贫穷限制人们出门的距离和时长,人们为一次外出精打细算,坐火车选慢车,或蹭车甚至逃票,手头不宽裕搭长途汽车,乘飞机选廉价航班。1980年夏天我如期高考,但并未等到录取通知书。为抚慰我,亲爱的大姑慷慨拿出一百块钱,让我到北京散心。面对这笔旅行资助,我最先想到的是买学生票。学生票的逻辑是:与父母异地,在本地上学,假期探亲便可享受半价票往返。我通过各种门路托到关系,为自己办了个学生证,享受由磴口往返北京的半票待遇。学生证上有照片,有公章,售票员睁眼闭眼顺水推舟。这种专为到北京旅行而买半票的学生证,我到大学时期依然使用过。过去乘火车逃票的多,大多因经济条件所限。彼时火车车厢、候车厅、出站口,到处都有触目的身高线,反复提醒旅客依身高购票,但仍有人心怀侥幸。一位邻居带着已达到购票身高的孩子乘车,未给孩子购票,在出站口被拦住,经验丰富的检票员将父子分开盘查,孩子不说假话,父亲所说与孩子说的南辕北辙,补票之外还罚了款。一向好面子的父亲当众被打脸,出站后,父亲对儿子怒目而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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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1年5月与同事一起参加第十四届“上海之春”音乐节,是我平生第一次坐飞机,充满对这种交通工具的畏惧,不断生发各种想象,哪料,除了在起飞、降落时耳朵稍有不适,未出现任何状况。我乘飞机从未遇险,只在2004年夏天飞深圳途中遇到剧烈颠簸,脑袋碰到行李箱。2023年9月底由巴塞罗那返回北京,一女乘客抱怨邻座男乘客身上酒气重,男乘客说对方侮辱人格,一副“霸王硬上弓”的架势,口角中笨嘴拙舌,急赤白脸,直到被乘警押到后面看管起来才老实。
飞机晚点很难避免。哪有航班不愿早完成任务,飞行员不想早收工回家的?况航班晚点还会引发餐食安排、旅客休息问题等连锁反应。晚点原因有时好解释,有时越解释越易误解,反令乘客失去耐心。有次夜里,我所搭乘的航班滞留武汉不能按时起飞,机场工作人员解释不及时,一位大胡子旅客以代言人面目出现,反复纠缠,面对好言相劝,依然不依不饶,越说越上头,黔驴技穷后发现同航班有位在电视上经常露脸的笑星,便上前求助,没想到该笑星不愿与他搭话,搞得大胡子愈加尴尬。
飞机乘客都经过严格安检,航班上也会有安全演示,强调不得携带刀具等尖锐物品,但头等舱提供餐食时却配有质量上乘的不锈钢餐具,锋利、便携,为什么如此矛盾?我至今不理解。一次,由福州飞北京,我与一精干的眼镜西装女士邻座,飞机启动后该女士就开始给我介绍某银行理财产品,当时没微信,有的话必定会被抓住不放。飞机终于降落,滑行的时候,为解除我拒绝购买的尴尬,她松口气似的说,平安落地了,终于又逃过一劫。我则以为,没买她的理财产品也算逃过一劫。
乘坐飞机于万米高空,不可随意活动,无法自由交谈,萍水相逢之感尤甚。铁凝的短篇小说《伊琳娜的礼帽》讲了在万米高空一对男女的情感往还。飞机上的寂寞或许还会使工作高效吧。有一次从南京返京,我看到左前方靠过道的一位中年人,在一个很大的手写板上制订某“大装备”方案,对参与人员圈圈画画,删掉又加上,反复斟酌。飞机使人思接千载天马行空,亦是穷极无聊的滋生地。不少旅客举着手机打游戏,删垃圾短信,化妆或补妆。与小巧的手机相比,平板堪称机上至宝,翻电子书,看电影,写点什么,浅尝辄止,有助时间流逝。旅行中最大的娱乐当数观影,我曾携带U盘,反复观看由查理兹·塞隆、托比·马奎尔、迈克尔·凯恩主演的《总有骄阳》(由原书《苹果酒屋的规则》作者约翰·艾尔文亲自改编,艾尔文还在该片中饰演了火车站站长),彼时塞隆名不见经传,也就二十出头,举手投足,宛若天仙。《飞越疯人院》《海上钢琴师》《天堂影院》《西西里的美丽传说》同样百看不厌。近年国航提供无线局域网,让“娱乐一键可触”,《杰出公民》《忠犬八公》《驾驶我的车》等影片令人难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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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一个典型的内陆北方人,我尚未领略轮船旅行。不过,自行车旅行我倒经历过一次。此生唯一的一次。
大学二年级的时候,自行车凭票供应,当地票证当地购买。父亲在磴口为大姑买到一辆飞鸽牌“二八”加重自行车。我自告奋勇送自行车。线路同样有两条:从磴口直接骑到陕坝,路途遥远,不大可能;托运到临河,再骑到陕坝,符合我的体力。择暑假期间的一天,我与自行车于中午时分同车到达临河,货运处取出自行车,检查再三,推到站前广场,倚着自行车,拿出地图,确认骑行线路。大致是从火车站到新华街,到头左拐,经旧城大街,路过临河一中,再往西,过防疫站,一直往西骑,就能到达陕坝了,这是一条我多次坐汽车旅行过的路线,自行车三四个小时应该能够骑到。
待我收起地图打算骑车的时候,一位中年妇女叫住了我。她问:“鸿鹰,你还认识我吗?”我抬头细看,面前这位穿深色连衣裙的女性身材矮胖,肩膀上架着圆圆的脑袋,面色黝黑,一头烫发,因为发福,说起话来有些喘,唯有两腮若隐若现的酒窝,唤起我遥远的零星记忆——她是副食店的郑阿姨。“你小时候经常找我买东西,忘了吗?”没错,我确曾在她工作过的东风副食店里买过红糖、藕粉、点心、散装白酒、面酱之类,每次都能感受到她不变的热情与不同寻常的周到。她是我爸爸教过的无数学生中的一个,当初由外地一家大钢铁厂转到我们那个小县城,干过旅馆服务员、饭馆帮工、百货店店员,她的高光时刻是在东风副食店核心柜台独当一面,可惜,她站在柜台后面打发求购紧俏货品的人们的那份自信,如今早已无影无踪。我了解,命运每一次起伏,都在她身上留下或多或少的印记,只十多年工夫,随着我们这些孩子长大,有了些出息或最终没有出息,她则像一撮微不足道的渣土,被盛进遗忘的簸箕,即将被抛撒殆尽。面对着一脸友好的她,我张了张嘴,可能说出了几句不连贯的语句吧,却根本没听清她讲了些什么,有些仓皇而尴尬地抓紧与她再见了。
临河的城区道路总比磴口的更新、更开阔一些,道路两边的建筑新颖而挺拔,只新华书店、百货大楼等少数几个牌匾提醒着我曾经的足迹,浏览和回想中,城区很快被我的自行车抛到身后。骑车驶入乡间公路之后,两边的杨树愈加茂密,业已黄透的麦田一望无际,不时有老乡将收割好的麦子铺在路上,等待过路车辆的碾轧,不少老人和妇人照看着西瓜摊、哈密瓜摊,摊位上大都倚靠着赤脚的小孩,上身或下身不着片布,手指头放在嘴里,耷拉着或长或短的鼻涕。半道赶上了一个集市,由大路拐进一条小路,道路两旁尘土飞扬,载满粮食、瓜果和蔬菜的驴车、马车和牛车混杂在矮棚下的摊位之间,到处可见苍蝇飞舞。巴西犹太作家克拉丽丝·李斯佩克朵中篇小说《星辰时刻》里,女主人公玛卡贝亚告诉与她一同逛动物园的男主人公奥林匹克:“你知道吗?苍蝇飞得很快,如果直着飞,二十八天能绕地球一周。”它们生存能力超强。赶路的我顾不上苍蝇侵扰,以及雨后的烂泥、牲口粪便和积水,不管车胎是否会变脏,也去凑热闹。集市上人来人往,众声嘈杂,叫卖的农民,讨价还价的顾客,老乡们对每个人都笑脸相迎,凡乡间的人们,见到外来者陌生人,无不大度开朗,欣欣然相对,于他们来说,周围一切都是熟悉的。他们喝着祖祖辈辈一直喝着的黄河水,照着出生以来就一直照着的太阳,直到皮肤黑了,变粗糙了,头发少了,变白了,牙齿掉了,变少了,日月星辰的轮回中,播种的辛劳,收获的喜悦,让他们感到泥土、雨水、草木、牲口的可依靠,于是心里踏实。后套人很少外出打工,他们安土重迁,小饱即安。在一个独臂摊主的饭食摊前,我支好自行车,六毛钱买了一碗面,端到小桌旁,坐下来吃,滚烫、油重、味辣、量大饱人。饭后腿脚利索,思维活跃,又逢天色阴沉,微风吹拂,性能良好的新自行车带着我,在接近黄昏的时候到达大姑家。
不顾一路骑行颠簸,我进城后先拐进大转盘旁边那家唯一的新华书店,徘徊多时,又翻了翻带有鲁迅侧面浮雕头像的《三闲集》《二心集》,到底买了哪一本已不记得。我肯定没有空着手进大姑家门,书店出来我进了一家副食店,买的见面礼是什么,我真的忘记了。晚饭时大姑父边问我路上见闻,边向我讲述冯玉祥、傅作义在这块热土上建立的功勋。我想,或许在我骑行的线路上,秦汉以来的兵马、粮草、战车就曾艰难前行,我这次出远门,与先人们一样,也是用车轮丈量土地,凭体力克服距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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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彩全文请见《当代》2024年5期
【梁鸿鹰,1962年6月生于内蒙古。中国作协主席团委员,中国作协理论批评委员会副主任。文艺报社原总编辑。出版评论集《在场与审思》、散文集《岁月的颗粒》、诗集《对天真的结局严阵以待》、小说集《散装时间》及译作若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