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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历二十六年,即公元一五九八年,汤显祖四十八岁,在浙东遂昌任县令,政声斐然,却遭弹劾,愤然递上辞呈,等不及朝堂批准就挂冠还乡,在临川一处种着白色山茶的院落里,写作《牡丹亭》。
此一时,妻子吴玉瑛去世,两个女儿、一个儿子也已去世。院落寂静。风吹着,书房门口的竹帘微微扬起。仆人穿越走廊,踮着脚尖,生怕打扰主人写字。某日,忽听见一阵狮子般的嚎啕,仆人愣一下,忙推开书房门,只见汤显祖伏在纸墨间满面泪水,肩头耸动。问何故,汤显祖答:“杜丽娘死了……”仆人呆愣片刻,才明白:主人笔下的人物死了。端来一盏茶,又踮着脚尖出门。
风突然大起来,山茶花骤雪般纷纷扬扬落下,一地玉白……
汤显祖告诉自己:必须把所爱的、美好的、逝去的一切,写回来,要把死去的吴玉瑛、女儿和儿子,写回来。他擦泪,研墨挥笔,在杜丽娘为梦中一个手持柳枝的深情者而郁郁死去后,又让柳梦梅在牡丹亭畔拾到她留下的自画像,继而梦见她、爱上她、复活她,彼此由梦中人、画中人,终于成为眼前人。在《言怀》《闺塾》《劝农》《游园》《惊梦》《寻梦》《写真》后,转折,写下《闹殇》《冥判》,再转折,写下《回生》《骇变》《折寇》《遇母》《闻喜》……共计五十五出的剧本,将梦中情、人鬼情,演绎至聚散流变的人间情。
完成《牡丹亭》全剧后,汤显祖作题记:
天下女子有情,宁有如杜丽娘者乎!梦其人即病,病即弥连,至手画形容传于世而后死……如丽娘者,乃可谓之有情人耳。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梦中之情,何必非真,天下岂少梦中之人耶?
以至情,对抗晚明社会理教横行的无情与虚伪,赞美天真的欲望和爱,《牡丹亭》惊世骇俗四百年,成为与《西厢记》齐名的中国经典,盛演不衰。这人世的凉薄不减,男女间的算计与构陷日增,一往而深的有情人稀无,故,需要《牡丹亭》,需要四百年前的少年与少女,为我们示范如何寻找梦中人。
在朱家角课植园内,我看了实景演出的《牡丹亭》。课植园,是清末商人马文卿建成的一座花园,取“课读之余,不忘耕植”之意,有藏书楼、稻田和亭台楼阁,还有一匹隐喻主人姓氏和远大心志的石雕马。自二〇一〇年起,以花园一角的亭子为舞台,春秋两季的每周末,演出《牡丹亭》。从此,课植园,在课读与耕植外,又平添一重神秘爱意。
整部《牡丹亭》五十五出,全部演出大约需要三天。四百年来,昆曲、越剧、京剧等各剧种的《牡丹亭》,版本的长短、结构各异,都坚持一原则:可适当做减法,绝不做加法,以保持汤显祖的修辞之美。课植园版本,摘取《游园》《离魂》《幽媾》《回生》四出,时长近两小时。日落后,白衣飘飘的柳梦梅乘一叶小舟,手持柳枝,自课植园一角的竹林深处,欸乃而来,进入太守之女杜丽娘的梦中……
演员与观众,隔一条小溪,像现实与梦境隔一只柔软的枕头。对岸的花园、亭台、石径,是舞台。此岸的长廊是观众席。
“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赏春香还是你旧罗裙。”“哎呀呀,原来眼前人、画中人、梦中人,竟是同一人,而她就是我的心上人!姐姐啊!”……这些独白、对白与吟唱,没有用麦克风和音箱渲染,一字字,一句句,出自原声,在此岸也听得真切动人。
月上树梢时,剧终。演员们站在对岸道别,妆容艳丽,情态标致,完全像一朵朵牡丹。我身边忽然站起一男孩,对着饰演杜丽娘的女子大喊一声:“姐姐啊,我……我喜欢你啊……”那女子一愣,捂着嘴笑了,弯下腰致谢。观众和演员们都笑了,一瞬间打通梦境与现实——当下尘世烟火,岂能少了这男孩般的至情之人?
那一晚,在上海黄浦江东岸的公寓里,我梦见了汤显祖和杜丽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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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万历四十四年,即公元一六一六年七月,汤显祖在临川去世,六十六岁。
庭院里,那一丛白色山茶突然枯萎,似追随主人亡灵而去。
妻子吴玉瑛嫁入汤家那一年,十六岁,俏丽中含一缕忧伤,像白色山茶花。新郎汤显祖二十岁,疼爱这个私下里呼为“姐姐”的女子,种下那一丛山茶,书房亦称作“玉茗堂”。玉茗,即白色山茶。临终前,出版收有“临川四梦”(《牡丹亭》《南柯记》《邯郸记》《紫钗记》)的《玉茗堂集》——他试图用一个“玉”字,用一种花,留住爱、留住一个爱人,让自我不太孤单。
汤显祖最钟爱的剧作《牡丹亭》,为何以“牡丹”而非“玉茗”名之?我猜测,他大约想用牡丹的热烈,缓解玉茗亦即白色山茶的悲意。大红大紫的牡丹,有着让玉茗起死回生的能力?
十四岁,汤显祖就考中秀才,是临川城里人尽皆知的英俊少年。汤家乃书香门第,境况殷实,曾“捐万石以赈荒歉,出千金以修桥梁”,但长期无子弟迈入仕途。汤显祖才情卓荦,有了让祖先显露荣耀的可能性。登门提亲者络绎不绝,汤显祖一概摇头不允。他内心有了一个女子。
这一年春,官至礼部儒宜的吴长城,带着十岁的女儿吴玉瑛,有意无意来到临川,造访友人徐良博,与正在徐门求学的汤显祖相见,自然有一番交谈。吴长城看出这少年的不凡气象,遂萌发结亲之意。客堂上,那一对小儿女偶尔四目交接,“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在徐良博牵线下,吴家与汤家,长者开始互相走动。汤显祖和吴玉瑛,静待对方长大。六年后,有了那一丛山茶的种植和绽放。
玉茗堂上,汤显祖埋头读书备考,间或弹琴休憩,吴玉瑛在一旁穿针引线、制衣绣花。彼此偶尔抬眼看看对方,笑笑,再低头做各自的事情。
间或,汤显祖与好友饶仑相约,去山中书馆静读,出门前,穿上新制的衣裳,吴玉瑛会打趣:“夫君,数日后,大概会穿一身旧衣裳回家……”果然,归来时,汤显祖一进家门,就看见吴玉瑛捂嘴笑,蓦然明白妻子预言成真:他与饶仑互相穿乱了衣衫和鞋袜!收拾书箱时,吴玉瑛看到出行前所放银钱一文不剩,忙问:“钱放少了,不够花啊?”汤显祖解释,途中遇到穷困妇孺,都被他拿出来予以接济。吴玉瑛松一口气,丈夫再出门,就会在书箱里放下更多一点银钱……
“终归要济世兴邦啊”,这是古时一代代士子的共同心志——立德复立功。立功不成,就埋头著述以立名,终究要成为不朽之人,否则,何以面对祖先与子孙?汤显祖亦秉持此念。少年即成为秀才,却在随后四次科举考试中,铩羽而归。一方面,因文章立意机杼独出,遭排斥;另一方面,因拒绝接受首辅张居正招纳,横遭打压。
十多年间,吴玉瑛一次次在玉茗堂外迎接丈夫,柔声宽慰:“夫君端庄正大,妻欣慰,一切随缘就好……”言罢,落泪不已。她先后为汤显祖生下两子两女,只有一子汤大耆成人,赓续汤家血脉。心悲意恸,日渐憔悴,她病了,发烧、咳血、四肢乏力。
万历十年,即一五八二年,冬,又一次春试即将来临,汤显祖一日日推迟行程,犹豫不前:“妻如此孱弱,我放心不下。”吴玉瑛端来一盆热水,为丈夫脱去鞋袜,边细细搓洗脚趾,边劝勉:“走吧,去走一条干净远大的路,我望着你、等着你……”次日晨,汤显祖换上新鞋出门,看庭院里那一丛山茶,枝条上有芽苞萌动。
春天里,汤显祖考中进士,三十三岁。把吴玉瑛接到履职地南京,侍奉呵护有加。病情日重,半年后,吴玉瑛要求还乡,让丈夫专心从政。分别那一日清晨,在清河渡,吴玉瑛不顾船夫和仆人目光,把头久久埋在丈夫胸前,喃喃低语:“为妻与夫君,今日大约永别矣。回想一生开心的事,是初遇夫君,嫁入玉茗堂,生儿育女,夫君功成名就。其他,不开心的事,是体弱多病,未能日夜陪伴在旁,让夫君孤苦……”两人都满面泪水。吴玉瑛登船而去,汤显祖长衫前,有一大团湿透的泪痕。
果然,这一去就是永别。吴玉瑛终年二十九岁。
晚景中,汤显祖把一肚子没有与妻子说完的话,写入《牡丹亭》,借柳梦梅之口,说给杜丽娘听。说得哽噎难平,天下有情人都听见了,一代又一代地哽噎难平。
3
写至此处,想起年长汤显祖四十三岁、公元一五七一年去世的归有光。
这两个虽没有交集的晚明士子,颇多相似之处:一概在少年时代就才华灼灼(归有光九岁就写出佳句,名动苏州城),一概屡试不第(归有光在六十岁才考中进士),一概在县令位置上惠民济世(归有光在长兴县剿匪、办学、兴农),一概性情耿介(归有光同样傲骨嶙峋并遭弹劾),一概因丧失亲人而悲痛万端(归有光经历过妻子魏氏、王氏、寒花和三个儿女的一系列早逝),一概以杰作贡献于人间(归有光以《项脊轩志》《世美堂后记》《寒花葬志》等散文名世),一概倡扬“至情”以抵抗宋明理学对人性的戕害(归有光的“至情观”,引发汤显祖的“至情论”)……
两人家宅前,也各有一丛植物,对应于至爱:项脊轩里的枇杷树,玉茗堂前的山茶花。
汤显祖与归有光之不同,体现于《明史》的叙述方式。这一部清初编纂的史书,将归有光纳入由冯梦龙、罗贯中、吴敬梓、袁宏道等构成的“文苑传”序列,肯定其“明文第一”之历史地位,对其官宦生涯,只字未提。对汤显祖,则浓墨渲染其仕途之蹇涩与秉性之奇崛,不言《牡丹亭》。
汤显祖在万历十年考中进士,入庙堂,固然依凭其才华,但时代背景同样重要:张居正此时已亡故,遭政治清算和抄家,族人或饿死于宦官围困,或逃亡于边地。继任首辅一职的申时行,欲拉拢汤显祖为其效力,遭拒绝:“余无柔曼之骨。”申时行因愧怒而脸色彤红。
那皇帝,终日在后宫把玩珠宝、吞食春药,做鸳鸯戏水状,数十年不上朝,以躲避言官发出逆耳之音,靠首辅与宦官掌控天下。万历十九年,即一五九一年,彗星两度掠过苍穹,像扫帚,试图清扫人间尘埃,却被视为不吉之兆。庙堂与江湖流言四起。果然,这一年,太湖泛滥成灾,浮尸遍野。朝廷下发数十万银两救助,被赈灾特使杨文举贪污大半。汤显祖忍无可忍,作奏章《论辅臣科臣疏》,矛头直指庇护杨文举的首辅申时行,责备皇帝用人不察。
这一奏章,震动朝野。皇帝一怒之下,将汤显祖贬往雷州半岛南端的徐闻,做一个“编外典史”的小官。在徐闻,汤显祖针对当地轻生斗殴事件丛生之乱象,捐资建“贵生书院”,化育民风。正是在徐闻,某日,汤显祖与颠沛流离中的张居正之子,偶遇在一艘船上。二人相对唏嘘。下船,汤显祖掏出口袋中的全部银两相助,揖手而别。
三年后,汤显祖调任浙东遂昌县令,入山驱猛兽,为民减徭役。春天里,脱鞋下田,手持牛鞭驱耕犁,劝勉农民致力于耕种,遂有了《牡丹亭》中《劝农》一出的灵感来源。“山也青,水也清,人在山阴道上行,春云处处生。官也清,吏也清,村民无事到公庭,农歌三两声。”遂昌民间生发这一谣曲,被汤显祖写入《劝农》,寄寓对良好政风的冀盼,也讽喻仕风之颓靡浑浊。遂昌有金矿,汤显祖一次次抵制朝廷的搜刮盘剥,惹怒权贵,遂有了本文开篇所言的弹劾与还乡。
《明史》记叙汤显祖这一与官场风尚格格不入之异端,未言《牡丹亭》,因其歌颂人性与情欲之美,有悖于明清两代主流价值观。且,那些与他密切往来的戏人,敲锣打鼓操弓弦,涂脂抹粉谋生计,地位低贱,如何能被载入堂皇史册?《牡丹亭》中的优美道白,则被摘录编纂为《玉茗堂词》出版,以词的面目流传,似乎就有了登堂入室的雅正端庄。
清初文人李渔,对此不以为然。这一个远避仕途、写剧本、带领戏班子漫游四方、手里提着自己设计的精致便桶、时常受托为人遴选小妾的江南生活美学家,对汤显祖文名不彰,耿耿难平,在《闲情偶记》中写道:
汤若士,明之才人也。诗文、尺牍具有可观,而其脍炙人口者,不在尺牍、诗文,而在《还魂》一剧,使若士不草《还魂》,则当日之苦已虽有而若无,况后代乎?是若士之传,《还魂》传之也。
《还魂》即《牡丹亭》也。“若士”,汤显祖之字也。对汤显祖的称呼,另有“汤玉茗”“汤临川”等。把一丛山茶、一方地域,与一个人紧密联系,彼此都生生不息了。
李渔认定,《牡丹亭》是汤显祖最好的传记。汤显祖在天之灵闻悉,定当与这一后世知己紧紧相拥、联袂漫游,在一群才子佳人咿咿呀呀的吟唱声中,越过青山绿水,为恒久之至情,招魂。
4
码头上,一艘艘货轮和客轮喧嚣进出,汽笛声声。各种肤色的人群,在栈桥上来往如潮。混血女子们有着奇异、罕见的美,如雨后蔷薇。海鲜、香料、咖喱、香水、汗息、马粪……种种气味混合为一体,在海湾弥散。
汤显祖盯着、闻着、听着,与陪同他到此一游的香山府官员韩某,在码头边一餐馆里,喝咖啡、吃西式炒饭、聊天。
此地,是当时处于香山府管辖范围的香山岙,即今日澳门。时在公元一五九一年深秋,葡萄牙人在此已植根生存三十八载,以商业、运输业、服务业,使这一岛屿形成繁荣局面。汤显祖赴徐闻任职,越大庾岭,过广州,至香山,到此一游。对那些高鼻蓝眼黄头发的蛮夷之人,不靠种植桑麻稻菽就能活下来,深感惊奇。他隐约认识到,除了“宫廷”这只看得见的手,还有“市场”这只看不见的手,在对时代变迁发挥作用。
突然看见几个官员打扮的人,在监督从一艘货轮上小心翼翼卸下的货物,装在密封的货箱内,搬上几辆马车,扬长而去。汤显祖面露疑惑,韩某低声解释:那是他的同僚,在接运皇宫里订购的国外珠宝和香料。“皇上喜欢珠宝,特别是沉香、祖母绿、猫睛、甘黄玉,几十万斤几十万斤地买,把这香山岙的珠宝价格,都抬高了。而且,还喜欢在此上岸的金丹、红丸……”韩某耸耸肩膀、摊摊手,这是南方一带官员在与洋人打交道中形成的新习惯。金丹、红丸,即鸦片。汤显祖叹口气,皱皱眉,把咖啡推到一边,召唤店员端来一杯红茶。
韩某接待的洋人中,就有数年前乘船来到香山岙的利玛窦。这一传教士,携带钟表和世界地图,在岛屿上延宕许久,才获准以明朝士大夫打扮,北上进入紫禁城。他发现,向皇帝进贡、唱赞美诗,是一桩稳赚不赔的好生意:进贡者将会获得回赠的巨额金银,从而感受到皇恩浩荡已遍及四海天涯。于是,京城旅馆里,住满虚假的异域“官方代表”,像好演员,用蹩脚的汉语练习台词:“皇帝圣明!万岁万万岁……”
离开码头旁的餐馆,汤显祖在韩某带领下,来到圣保禄学院。这一座精致而安谧的大学,没有中国书院里的朗朗读书声。汤显祖站在一间实验室门口,探头探脑。学生们正摇动烧杯烧瓶,液体在其中变幻颜色。“巫术?”他问。韩某笑了:“化学实验。”汤显祖困惑:“化学……”两人来到旁边的圣加扎西医院。病人手臂上,有导管正滴滴答答连着玻璃瓶中的药水。护士打针。孩子们在接种牛痘……
汤显祖眼中突然涌出泪水。他想到因病死去的吴玉瑛、两个女儿、一个儿子。眼前这陌生的一切,像不真实的梦。他转身疾步而去。
他们站在建造中的圣保禄教堂面前了。此举极关键:未来的《牡丹亭》,将会出现这一教堂的影子。经一个意大利神父设计、一群东瀛工匠操持,中国大地上第一座基督教堂,出现在这一岛屿。汤显祖久久盯着教堂入门处。顶端,树立十字架。其下,石头质地的墙壁,雕刻着繁复神秘的图案:铜制的鸽子围绕圣婴雕像飞翔,一艘葡萄牙式帆船朝着一棵生命之树进发,童贞母雕像旁刻着一朵牡丹、一朵菊花……
“韩兄,为何雕刻这两种花?”汤显祖问。韩某答:“牡丹代表华夏,菊花代表东瀛,那工匠们,藏了私心。”
多年后,当汤显祖回临川写《牡丹亭》,想起香山岙教堂上的牡丹图案,以及“牡丹代表华夏”之解释,内心一阵热浪涌过,如初见吴玉瑛,遂为这部剧定名。《牡丹亭》代表华夏的爱情,像《罗密欧与朱丽叶》代表欧洲的爱情。汤显祖将《牡丹亭》中的柳梦梅,身份设计为柳宗元后代,与韩愈后人韩子才一同游历香山岙、进多宝寺,入梦,一美丽女子在冥冥中召唤:去京城应试,在途中与她相遇。醒来启程上路,遂有了之后一系列剧情的发生。
那韩子才的原型,就是香山府官员韩某。多宝寺,则是圣保禄教堂的化身。在教堂尚未出现于中国内陆时,这一转变是合适的。《谒遇》一出,写多宝寺内“番鬼赛宝”,暗讽皇帝痴迷珠宝,为异国商人带来逐利之疯狂。当然,为安全起见,《牡丹亭》的时代背景设置为南宋。与汤显祖同时代的文人,一眼看穿。臧晋叔说:“往往入时事。”潘之恒说,看《牡丹亭》,“既感杜柳之情深,复服汤公为良史”。
《牡丹亭》不仅仅代表华夏的爱情,也可作为想象古中国的一种方法;汤显祖手中的毛笔,是文笔,也是一支史笔。
多年后,那一座圣保禄教堂,因火灾而只剩下一堵墙壁,酷似牌坊,成为澳门地标,被称为“大三巴”。游客徘徊于这一古迹下,仰看十字架、铜鸽子、圣婴像、帆船、生命树……对那一朵牡丹的意义,大都不甚了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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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太守杜宝家中的学堂。
私塾先生陈最良,对迟到的杜丽娘和春香说:“身为女子,应鸡鸣即起。而今拜师读书,更不宜慵懒。”杜丽娘弯腰致歉:“以后不敢了,谨记于心。”春香大嚷:“今晚不睡觉了!夜半三更时请先生讲课!”杜丽娘捂嘴笑。陈最良正色:“《雎鸠》一诗,背诵一遍。”杜丽娘背诵:“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陈最良点头赞许,讲解:“雎鸠,是一种鸟,关关是鸟的叫声。”春香眉梢一挑:“如何叫法?”陈最良凸起嘴唇摹仿鸟叫,春香也凸起嘴唇摹仿鸟叫,咕嘟嘟,咕嘟嘟。杜丽娘强忍笑,低头假装整理裙摆。陈最良解释:“雎鸠喜幽静,生活在河中绿洲里。”
春香瞪大眼睛:“咱这厅堂上,也曾飞来一只斑鸠,被小姐放出去了。今日读《诗经》,方才知晓,它飞到何知州家中去了啊!”陈最良哭笑不得:“胡说八道,这是写诗的一种方式,叫‘兴’。”春香皱眉:“啥意思?”“‘兴’就是起一个头,引出下面的话:那一个窈窕淑女,在等着一个君子来好好追求她。”春香故作不解:“为啥求她?”杜丽娘扭头,看窗外风吹树梢。陈最良发觉自己失言,忙重新解释:“《诗经》是教导女子守规矩、遵俗礼,以后成家了相夫教子,用一句话讲,就是思无邪。”
接下来,陈最良指导杜丽娘写字,春香逃避:“我如厕!”稍顷,回学堂,连声惊叹:“小姐,家后面有一个大花园,美极了!满树花开也无人去看。”杜丽娘怔怔张望门外:“家后面竟然有大花园啊?我竟不知……”陈最良脸色一沉:“不好好读书,竟去逛花园,拿荆条来!”墙外突然传来卖花人的叫唤声。春香扯着杜丽娘的袖子:“小姐,你听,这卖花声传来,我一分心,就不知道在学什么诗了……”
二〇二三年初夏,在遂昌,汤显祖纪念馆一角的小舞台上,三演员挥动水袖,对白与诵唱,演绎《牡丹亭》第七出《闺塾》中的上述情节。我和一群观众,隔池塘坐望聆听,不知自己是看戏抑或入梦了。
《闺塾》,对于《牡丹亭》全部剧情的引发与延展,起着极为关键的作用:一首有雎鸠鸣叫的诗篇,一座花园,一个仆女,协力为一场惊世骇俗的爱情启蒙、蓄势、提供空间与时间。春香一角,类似《西厢记》中的红娘,天真烂漫,穿针引线。汤显祖叙写至此,应想起王实甫的《西厢记》。同时代文人徐渭,在《西厢记》序言中所说的一段话,汤显祖大约也心领神会:
世事莫不有本色,有相色。本色犹俗言正身也,相色,替身也。替身者,即书评中婢作夫人终觉羞涩之谓也。婢作夫人者,欲涂抹成主母而多插带,反掩其素之谓也。故余于此本中贱相色,贵本色,众人啧啧者我呴呴也,岂惟剧者,凡作者莫不如此。
重本真,轻伪相,不仅是一部好剧作的特征,也是一切好作者的特征。王实甫、汤显祖、归有光、徐渭、李渔……莫不如是。《牡丹亭》动人心弦,因杜丽娘、春香、柳梦梅,乃至隐身于角色中的真实人物吴玉瑛,皆本色之人——“一生儿爱好是天然”“最撩人春色是今年”“生生死死随人愿”……
我也曾去临川城访汤显祖遗迹,似乎都是新造的景致。玉茗堂阔大而华丽,与晚明相关文人的记载,差异极大。在冯梦龙笔下,玉茗堂杂乱无章,堆满书籍,隔壁就是鸡圈与猪舍。因火灾,汤显祖一度借居他处,困窘孤寒。遂昌旧日同僚与友人,屡屡携食物奔来探望,甚至为他画像,把一个好县令的音容笑貌带回浙东,以志纪念。伶人戏痴纷纷至,古筝琵琶错杂弹,玉茗堂顷刻间生动无限。《牡丹亭》遭一些戏班子改窜以适应表演,令汤显祖气恼:“虽增减一二字以方便俗唱,却与我原作意趣大不同了。”
汤显祖墓地设立于一座公园内,作为新景点,连“衣冠冢”都称不上。上世纪九十年代,考古机构发现其家族墓地,四十余具棺材,竟位于一座现代制冰厂之下。其中,汤显祖棺材内,尸骨一空,不知四百年间发生了什么。他,像杜丽娘那样重生为一个新人?像作茧自缚,而后破茧成蝶?还乡后,汤显祖自号“茧翁”,以示与周遭世界不再和解,决意遁世,却成为惊世之人,被誉为“中国的莎士比亚”——两个人恰好在同一年离世,两口棺材,像商量好一同回到海港的两艘帆船。
临川城中那一方新墓碑,未出现吴玉瑛名字,与当初汤显祖为妻子所作碑文中的“合葬”承诺,不相符。显然,墓地设计者,并非李渔那样的后世知己有心人。
眼前,遂昌城内的汤显祖纪念馆,原是一座古花园,旧意淋漓。墙壁上,四季流水造成的斑驳印迹,似泪痕,似汤显祖在南京送别妻子那一清晨湿透的长衫。在这一古花园,在朱家角课植园,演出《牡丹亭》,情景交融、魂魄暗通。我觉得,汤显祖、莎士比亚也坐在旁边了,隔池塘,听琴弦声、诵唱声传来,不知自己是古人还是今人了。
更何况,周围有玉茗和牡丹开得繁盛,恍兮惚兮,窈兮冥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