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贴隔壁

  • 作者:向亮
  • 来源: 手机原创
  • 发表于2024-08-13 23:26: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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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有一棵枣树对着产房,准确地说,是从隔壁探过来的枝桠,上面缀满了白色的小花,比米粒还小。每与它们对视,让我想到女人每个月的排卵。

      那年,我二十一岁,喜欢上了文学,下了班躲进寝室,在纸上涂涂写写,写写划划,有时被一个字逼进死胡同。

      我一直背着同事写,不想让人一眼洞穿我的心思。

      我得承认,我的写作是有私心的,希望文学能把我带离小镇。

      我给自己取了一个笔名——竹人,跟树人差了一个字,一个可以把窗外两棵树写成“一棵是枣树,另一棵也是枣树”的人。他的故乡跟我老家是贴隔壁,他文章里有些话,比如“惬意”偶尔会跳进我的生活。我母亲看到邻居大热天不用干活,坐在电扇底下吹风、听越剧,“做人惬意伐”被她从心里拎到嘴上。我一同学被分到人民医院,“做人介惬意”一直在我心底荡漾,对她的羡慕,没办法篡改。

      所以,我用“竹人”来安放我近似私带违禁品的情绪。

      我写过诗歌,也写过小说,其实这两样都不懂,什么意象、起承转合,完全是盲人摸象。

      我订过一本《女友》杂志,收到后先读汪国真的诗歌,他有个专栏,每期刊登数首,上面还有他的半身照片,戴黑框眼镜,脸上的笑容很干净,帅过《编辑部的故事》任何人,只是非常好奇他为什么喜欢一直坐着。他的诗,我摘抄过不少,足足有两本,一本是红色缎面,另一本是绿色缎面,经常会翻一翻,“我们学着承受痛苦,学着把眼泪像珍珠一样收藏,把眼泪都贮存在成功的那一天流淌”,读一读,内心似乎被拨亮了些许。杂志的栏目不少,核心不外乎情感与励志。我看了半年后,还是不太明白那些故事到底是散文还是小说。

      虽然对文体不甚明了,不过,我还是写了不少,在暮色四合的时候,我一脚高一脚低地向邮电所走去,借着昏黄的灯光把信封喂进邮筒,那个“啪”,响得电光石火,又犹如一叶扁舟,引渡着我张狂的梦想。

      我隔壁住着一位姓牛的医生,她已经三十五了,还没有恋爱。白天她在牙科忙,晚上值妇产科,她只有值班的时候,才住到寝室。对面的童医生又替牛医生介绍了一位男的,是邻镇的一位老师,丧偶,年龄比牛医生大四岁,有一女孩。牛医生的意思是男的年纪不够大,因为自己不想要孩子了。童医生悄悄跟我说,那男的还嫌她年纪不够小,只因牛医生没有婚姻史,生活相对简单,才愿意跟她见面。童医生是个热心人,尤其是牛医生的婚姻上,她更显得积极主动,好像牛医生不出嫁,妇产科医生这个角色缺个角。

      牛医生有没有去,我不得而知。听同事们说替牛医生做介绍的,光医院里有一半做过,还有病人,以及病人家属,看到有合适的,都会跟牛医生介绍,而牛医生一边磨假牙,一边委婉地推脱着,她的拒绝被嗞嗞的电钻声肢解了,热心的介绍人在高密度的嗞嗞声里定下见面的时间。

      那时,我的老师陷入了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情,她爱他,爱得满心欢喜,也爱得不管不顾。他也爱她,但他不可能同老师的学生或朋友相识,只能避开老师熟人,以及认识自己的人。

      老师说他,有情趣,长得帅,跟他在一起什么都充满了甜味。

      老师的神情蒙上了爱情的光泽,一向争强好胜的她,在爱情面前低了下去,接受了他不确定的幽会。

      我去看老师时,她会同我说起他。老师的陈述有时显得很乱,为爱而陶醉,又怀疑对方的诚心。老师买了很多支口红,还学会了下厨。我喝了她煲的汤,她急切地问我好不好喝。我想,老师肯定也这样问过他。

      老师比牛医生年长几岁,也是没有婚姻史。

      那个男人一直为老师提供着恋爱,老师心甘情愿地继续买口红,为男人熬汤。男人定期与老师约会见面,有时一起还能看场电影,一前一后,然后坐到一起。老师等待着男人娶自己,而男人的负罪感却越来越重。最终,男人从恋爱中抽身,就像取消了一趟航班。老师没有哭闹,似乎早就料到这个结局,上街给自己买了戒指与项链,戴着它们做了一顿美食,食后抹了口红去看电影。当银幕上出现“剧终”时,老师嘴唇苍白,泪水终于扑簌簌地下来……

      牛医生站在栏杆前,侧着身,一把梳子从左前额爬到右后脑勺,头发蓬蓬地流到右肩上,一下,二下……蓦地,举起梳子,把梳缝里的头发拣出,扔在地上,取来扫帚,拢成一束,下楼,埋在桂花树底下。

      牛医生值班时看电视,《梅花三弄》每晚二集。她坐在电视机前,脚上搁着半成品的毛衣,一针进一针出,偶尔拉一下线团,或俯下身量一量毛衣,男女主人公之间总有扯不断的对白,以及为爱为情设置的细节,被她一针一针压进毛衣。剧终,她拎着毛衣上楼,我听到开门的吱呀,还有拉灯的啪嗒。再后来,没有声音了。可,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自己听到了她的一声叹息。

      后来,老师再也没告诉我她的恋爱了。她把口红换成了香水,出门前必喷,而且按的时间越来越长,犹如成千上万的栀子花同时绽放,熏得能飞的半空悬,能爬的原地转,能走的只能跑,再不跑来不及抬脚了。

      我参加了一家杂志社举办的写作函授班,到邮局汇了钱,然后左等右等等来一张铅印的通知书,被人直接称为“同志”,前面没有名字,仿佛挤进了一个漫长的队伍里,下面盖一个杂志社的公章,让我每月交一篇稿子,给我的承诺是每篇必复。“优秀习作优先录用”,无疑给了我一束光。

      我准时交稿,把字一个个抄进方格子内,有时写错了,会懊恼不已,担心被编辑直接扔进垃圾桶里。我对编辑的想象,来自于《编辑部的故事》,几个编辑每天坐在桌前,看稿,脚边有一个竹篓,不顺眼的稿子,丢进那里,也聊天,一会儿把生活聊到天上,一会儿又把观点说到地上,总之,挺热闹的。

      有一天,我接到一封印有某某杂志社的牛皮信封,我的心是突突的,在没有见分晓之前,我热切的情绪瞬间汹涌,从头淋到脚,还有手指头,像长了翅膀,信封口扭扭歪歪地撕开,里面挖出一张薄薄的纸,是对我作业写的评语,大意是写的不错,语言优美,叙述别有意思,建议加强对生活的提炼,继续努力。纸的右下角印有杂志社字样,字写得一般,看不出是男的,还是女的,以及老长或年少。显然,这并不是我所期待的。我报名参加培训班,无非是看中“优先录用”的待遇。这种失落几乎是劈头盖脸的。

      我跑进分娩室,打开一瓶羊肠线,里面浸泡的液体所散发的气味,令我很快恢复情绪,像是把我从溺水中捞上岸。这是个小秘密,始于何时,真说不清,听别人说,那气味很刺鼻,于我很舒服。偶尔,我也会一头栽在床上,蒙住自己的脸,让自己处于一种半窒息状态,脑袋被空白占据,待我下床时,脸色正了不少。

      秋天的傍晚,一个陌生的男人走进医院,阿其医生问他哪里不舒服,男人说,不是来看病,找牛医生。男人长得很白净,中等个子,白衬衫外套一件藏青色的夹克衫,脸上还架着一副眼镜,目光里带着一泓泉水,所及之处,几乎能听到淙淙的水声。牛医生好像一点也没有准备,毛衣的领子被她打高了一寸。那男人陪她坐在值班室,一个靠窗,一个靠门,中间还隔着一张桌子,上面摆放着一只玻璃杯,两个“喜”字簇新簇新,淡淡的热气氤氲着杯口,偶尔矮下去,不久又会长上来。靠门的是牛医生,低着头,手里的两根针碰头碰脑,值班室里静极了。

      阿其医生,我,还有梅姨,张医生都缩在了菊婶婶的小屋里,悄悄议论着那个男人。我猜测那个男的是童医生上次说起的老师。梅姨认为是另外一个镇的文化站长。张医生的脸上闪过一丝不屑,这不屑很快跑到门卫老伯的神情上,他对文化站长的成见,源于牟站长不给他戏票,因为不给戏票,他对牟站长的恋爱史揪住不放,因为放了,意味着纵容牟站长找了对象可以不一定结婚。阿其医生说,那边怎么没有声音的?一听,果然静悄悄的。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无语。

      我跟童医生说起那个男的,童医生显得很惊讶。她说是,因为牛医生不同意,也就没有继续牵下去。难道那个男的自己找上门来了?童医生好像有些等不及,风一样跑出诊室。一会儿,童医生兴冲冲地回来,脸上的笑容根本没法回避,跟打开了一把扇似的。那男的确实是她牵过的那个,看来,那男的是诚心诚意。

      牛医生相过很多亲,每次,她显得有要呒紧,因为,她从不打扮自己,连雪花膏都不涂一下,弄得相亲跟出诊似的。我甚至怀疑牛医生不说话,专门看对方的牙齿。

      一个深秋的下午,老师打来电话。大概,她站在公用电话亭,背后有许多噪杂,拥挤着老师的声音。我听得很吃力,老师的话忽隐忽现,或者是亦真亦假。我嗯嗯着,从头到尾。后来,有个病人来找我,我不得不搁下电话。

      病人走后,我对着窗外的一棵树发呆。树上跳着一只花喜鹊,转动着小脑袋,披着半身阳光,风一来,阳光被支棱开来,它张开翅膀,飞了。

      老师在电话里提到一个小女孩,长得很漂亮,跟她的侄子在谈恋爱。我想,老师对侄子的恋爱是实打实的开心,只是,她是如何面对年轻人所呈现的如花迷醉样的爱情,他们手牵着手,还有,捏捏对方的鼻子,落落大方地亲昵。以我对老师的了解,她给我打电话告诉侄子的事,并非是正事,应该是老师准备告别过去了。

      那个男人又来了,跟牛医生一起坐在值班室里,中间还是隔着一张桌子,上面立着一只竹壳热水瓶。这次牛医生没有织毛衣,俩人一起对着黑白电视机,看的还是《梅花三弄》,男的握着玻璃杯,牛医生端坐着,偶尔吹一下额头上的头发。

      菊婶婶提着水壶进去,给热水瓶添上水,出来后,捂着嘴巴说,这两个人像木头人,坐嘛,又隔着那么远,话嘛,又好像没有。门卫老伯甚至还贴着墙壁去偷听。他回来说,有说话的声音,可不是牛医生的,是电视剧里的小娘,这个牛医生,天天在看这个剧,教也教会了。啧啧。唉——

      以前同事们还会跟牛医生打趣下,现在都知道有个男人在她值班时会来陪她,反而主动回避了,这也是善意的祝福,祝愿牛医生的恋爱有结果。

      我每晚还是那么认真地写,坐在灯光下,喝下一杯杯的浓茶,纠结着字与词,有时一阵烦躁,实在写不下去。我会出门,沿着卫生院后面的小路走走停停,停停是看天上的星月,有时是圆月,有时弯月,旁边布着一些星星,旁边的溪水淙淙,还有,萤火虫提着灯笼或远或近。有一段时间,我特别喜欢残月,尤其是月圆之后的残月,看它一点点瘦下去,出来的时间也越来越晚,最后只能半夜醒来,或起来,看见它斜斜地挂在树梢,风掀开几片树叶,雪白的墙上泼出一幅水墨画,随后,风又把画擦去,月光爬上栏杆。

      牛医生中指上的戒指突然变大了,几乎把食指与无名指隔成了栅栏。最初是我发现这个细节的。在农村,送戒指与项链是男女恋爱中的必需品。我以为牛医生的终身大事应该定下来了。

      结果,童医生一听此事,脸上马上暗淡了下来。每次相亲不成功,或恋爱不成,牛医生会跑到金店,把戒指重新打一下,并一次次地增加克数。

      一次闲聊中,防疫科的阿根医生问牛医生什么时候吃糖。童医生不停给他使眼色,这个阿根医生只顾直视,没有注意到余光中的童医生。我也不想看到牛医生的尴尬,准备起身回诊室。谁知,牛医生大大方方地说,谈不拢。大家齐刷刷地看她,有点愕然。然后,大家笑了起来,笑得有点乐不可支。

      那个男老师陪牛医生值班了几次后,提出来想到牛医生的寝室里去坐坐。牛医生认为这个男老师动机不纯,一口回绝,绝得彻彻底底。

      牛医生还是看《梅花三弄》,剧终时,她拎着毛衣上楼。她开门,开电灯,关门,拖椅子。此后,有一大段时间是空白的。

      牛医生除了值班,有时晚上也会来医院,人流室里亮着灯。这是世俗与青春荷尔蒙的红丝线,无论如何,没有一场热闹的婚宴,怀上总是尴尬。找牛医生的,大多是亲戚与熟人。牛医生公事公办,让她们付好手术费。

      那个男老师后来又来过几次,每次都是陪一个女的找牛医生补牙。牛医生在女的嘴巴里忙碌,那男的一直握着女的手。那女的比牛医生不见得年轻,我个人觉得还是牛医生好看,可那个女的眼睛里带着情字,与男的眉间笑意一起飞翔。他们是恋爱中的人,牛医生用电钻钻出一串噪音,有点撕心裂肺。

      我喜欢上了郁达夫的作品。他的文字,像敞开的木门,与内心几乎没有什么隔,无论是忧伤,快乐,还是愤恨,责难,都能抵达到笔尖。他看见美人,会联想翩翩,翩翩中直抒内心的爱慕,一想到会被别人娶走,心里总要啊啊几句,忧伤便如瀑布。他写钓台的春昼,我读得入迷,读着读着,他的多愁多病与我的多愁善感轰然作响,我也想去桐庐。

      特意起了个大早,从镇上的小站出发,一路颠簸,坐火车转汽车,傍晚才到桐庐,一座跟我们县城差不多的老城。郁达夫是渡江而去,我是过桥即可。山上的情形到底经受了七十年的变化,有路灯,山路也好走,虽然还是崎岖,但没碰到乱石,我也没带火柴。不过,我也遇着一道观,雪白的外墙靠着山坡,门外是石砌步道,站在上面,可以看得到几点渔火。那晚,我一个人坐了许久,有意思的是,居然也是一个淡云微月,正在作雨的晚上,雨滴疏疏着下来,半规月亮夹在云层里,下面是微明的夜色。这个夜晚,静悄悄。

      钓台,也去了,在阳光筛洒的山路上,想着那句“遇见一个干枯苍老得同丝瓜筋似的严先生”,不禁觉得可爱,也找到了“曾因酒醉鞭名马,生怕情多累美人”题词,在众多诗句中异峰突起,这才是郁达夫的性情,别人的失意多怀才不遇,他是怀才有遇也怅然,现实无法安置他内心的丰富,经常被他放马南山。

      我结束了杂志社的写作函授班,没有一个字发表。

      我还是感谢那个未谋面,也不知年纪与性别的老师,他(她)鼓励我只要坚持,一定能成功。在我理解,文学成功是发表,爱情成功是婚姻。

      我把所有寄出去的文字摊在桌上,一篇篇读下来,遇到了一个个的隔,有的,还是颓垣断壁,上面荒草萋萋。我把它们塞进了抽屉里,咔哒,上了锁,在另一个抽屉里放入一叠空白纸。抬头,一轮弯月钩在树梢,我与它,也贴隔壁。

      特色门诊

      立秋后,雨水变得缠绵起来,一场接一场,耐着性子。偶尔弹开一角,到底支撑不过片刻,又稀稀拉拉着下来。

      医生们一身白地坐在诊室里,有捧茶杯发呆的,眼睛对着天花板,目光是散发的,慢慢地,眼皮垂下来,头跟着来了鸡啄米。也有的翻报纸,报纸上露出半个白帽子,一缕青烟袅袅着上来,过会儿报纸边伸出一只手,弹下烟灰,再缩进报纸后。

      医院里安静极了。

      雨,长着脚走来走去,把走廊里的那个“静”字踩得瓷实,还在屋檐下说着它的心情——滴滴又嗒嗒。

      病人看病逢日子,病情来袭时能忍则忍,能熬则熬,一直熬在市日(初三初七)才来镇上,手里提着竹篮,脚高脚低往集市赶,那里晌午未到就要散了,而医院风刮不走,时间轰不跑,医生也是,院长规定市日谁也不准休息,大家老老实实等病人。

      我的同事大多有赤脚医生的经历,在镇上安的家,坐诊是主业,下了班各人有自己的副业,有做生意的,生意也是五花八门,卖小商品的,也有开小超市的,甚至在家偷偷摸摸给人拔个牙什么的。

      病人被市日劝进医院,也会被坏天气劝留在家。

      除非是急诊、生小孩,才会坐着拖拉机,一路颠着来卫生院。

      所以,下雨天医生的到岗率最高,反正也看不了几个病人,在单位还落个清闲。

      只有,院长一脸黑地坐在那把破木交椅上,下巴顶着茶杯,一脸的不明所以。

      下班前的半个小时,挂号室梅姨把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带着某种焦躁与不安。偶尔,中间会停顿,雨声仿佛突然放大,一种无所从来也无所从去的虚空咬住医院。

      院长站在旁边,盯着梅姨打出来的数字,虽然面无表情,因眉头拧着川字,整个人看起来像是隐忍了许久似的。

      之前,他翻了处方,也就十来张,每张处方的末尾吊着数字,绝大部分是二位数,偶尔还有一位数的,看起来显得细脚伶仃。那些枯瘦的数字里,我的那张更苦寒,今天我仅看了一个病人,她其实是来镇上做客,因这几天老是突然出汗,月经也没来好几个月,顺便来看个门诊。病人49岁了,做了普通的检查,我诊断是更年期的症状,也没什么特效药,只能慢慢挺过去。我看她情绪有些低落,再加上主诉中有头痛,便给她开了一瓶谷维素,一块多钱吧。

      院长离开挂号室后,是勾着头,弓着背,后面的白大褂翘着角,仿佛被打蔫的茄子。

      下班后,院长召集我们开会,大家挤在一起,白挨着白,有时拎出几句荤段子。不过,大家也不敢多开,因为院长脸色凝重,仿佛被满腹心思压着。

      院长开了口,通报了两个数字,医院半年度的收入与支出,然后给出一个结余的数额。我对数字不敏感,再加上院长报得快,两只耳朵抱不住那些数字,只觉得它们很瘦很薄。

      卫生院是差额拨款单位,而且这个差额仅仅是极少的一部分,医院里的正常开支还得依靠自己去赚。说赚字,还真有些抹不开面子。医院的入口写着“发扬白求恩精神,救死扶伤”,墙壁是雪白的,字是血红的,只是现实太骨感了。

      我刚到卫生院的时候,刘会计给我一本公费医疗证,上面的单位居然是一家中心卫生院。刘会计跟我解释卫校毕业生是全民事业身份,我们卫生院是全民集体单位,享受不了公费医疗待遇。卫生院除了我,还有一位护士,她早我两年毕业。卫生院里能真正享受公费医疗的,也就我跟她。其他同事如果生病了,得服从医院的规定,住院报销百分之七十,门诊只能报百分之二十。这些,也得从医院的资金池里开支。

      为了节流,院长想尽了办法,有时还辅助脸色与神情,看到浪费现象,他会虎着脸,本来有点驼的背感觉更弓,仿佛我们的不知轻重压垮了他。

      医院里的自来水只能用于煮饭烧开水,洗衣服要么用井水,要么端着脸盆找溪水。处方笺用完一本领一本,笔也是,用空笔芯来换。药库里的纸箱,输液瓶,攒起来要卖掉,不能随便丢。添置办公桌电扇什么的,一般要静候三个月,如果你不催,院长以为你自己能克服了,便会抽掉那张报告,妇产科的那台电扇,我们从立春就开始申请,总算在立夏那天搬来了。

      有一年邮政所来鼓动院长装程控电话机。起初,院长毫不所动。邮政所长一次次地游说,最后半是劝半是恐吓,如果不装电话机,以后没得电话可打,邮政所的总机也要取消了,你要跟领导汇报只能靠自己的脚头了。

      这一招,挺灵,电话机装上了,血红地卧在内科办公室,可也就三天,它被装进了特制的木盒子里,外面还挂了锁,似乎替我们噘着嘴。

      院长召集我们开会的时候,电话响了几声,话筒就在院长手边,可院长就是不接,大家也各自托着表情,有眼睛朝上的,几乎半天没下来过,也有低着头,或双手叉胸,眼睛朝窗外。玻璃窗上反射着金色的光芒,那光一直伸到院长面前,把那张写着支出与收入的纸映得通红,我感觉院长的手在抖——纸烧着了。

      院长说,每个月的开支明摆着,年终奖金只升不降是共同的心愿,而医院现在的业务量一直上不去,今天请大家说说看,如何提高门诊量。

      外科的谢医生眼皮动了下,但目光还是黏在天花板。牙科的丁医生换了一下腿,把左腿压到右腿,还顺带把自己的手压了进去。注射室的程护士托着腮帮子,眼睛盯着地面,既像是出神,也像走神。

      总之,医生们都陷入了沉思,或者,大家都等着院长继续讲下去。

      院长说,大家的门诊量是年终分配奖金的依据。

      童医生突然咳嗽了一下。

      我很想抬眼跟她对视一下,但,还是忍住了。

      院长提议大家替医院的未来想一想,头颅风暴一下。我乍一听,觉得这词半生半熟,可能说对,又似乎没说全。

      此时,医生们的头颅忽高忽低,忽正忽歪,外科谢医生的头颅还放着光——谢顶。

      会场陷入了寂静,估计谁也不想主动发言。

      院长给我们布置了一个任务,让我们回去想,想好了随时可以跟他谈,没想好的,继续参加下次会议。

      大家三三两两地起身,悄无声息地脱掉白大褂,回家的回家,回寝室的回寝室。

      第二天,还是下小雨。医生却请假了几个。我跟童医生开玩笑,说他们估计回家去想未来了。童医生头枕着椅背,脸上的笑是一点点出来的,眉头的那个“川”字,可能是心里拧的。

      说实话,如果不是院长通报收支情况,可能会计室里的那些数字,跟我毫不相干。

      世上两个职业最光荣,一个是医生,另一个是企业家。前者是让病人更少,后者是让穷人更少。那天我突然想起这句话。我还记得另外一个版本,说做医生是世上最幸福的事,别人做好事需要自己去寻,而医生是病人自己找上来的。我记不起来是哪本书上读到的,之所以记得,可能自己选择了学医。因为院长通报了医院收支情况,还有那个差额性质,那句话显得很突兀,究竟哪里格格不入,我一时觉得词穷。

      快到中午时,几个医生被空闲逼到屋檐下,其中有我与童医生。

      这样的闲聊,平时也会有,没什么话题,无非聚在一起穷开心,偶尔带点半隐半显的荤段子,无伤大雅,在意会中摘取一串笑声。

      那天,大家的情绪并不那么积极,似乎被什么东西罩着,也没有了以往说话时的不管不顾,阿其医生在石凳上跳上跳下,像一片白纸扑闪着。谢医生靠在廊柱上,说一句,脖子往前伸一下。谢医生有咽喉炎,此炎不同于其他,往往痒代替了痛,可又挠不到,只好不停地伸脖子。丁医生抽着烟,手里摆弄着一副假牙,在校正上牙与下牙的咬合。中药房的丽姨正勾着头,偶尔身子往前倾,我知道她在打毛衣,桌上放一本杂志,边织边瞟几行字,看完一页,用针挑过去。

      我用手接着从屋檐下来的雨滴,它们在掌心飞出啪啪的声音,也带来一缕清凉。

      童医生呷了一口茶,问阿其医生今天看了几个病人。阿其医生说,也就三个,其中两个还是自己的亲戚,来医院量了个血压。童医生说,我跟小干摸了五个大肚子,产检也不需要挂号的,估计今天院长又要黑脸了。说完,童医生吐了一下舌头,既调皮又有些尴尬。

      一个人可以不坐火车,不逛商场,不看电影,甚至也可以不进镇政府的门,可医院的门,多多少少会进一次或几次,一辈子不看病的,毕竟少之又少。只是医院哪能跟商场比,他们的宣传可以大张旗鼓,对面的电影院也可以张贴海报。医院劝病人来看病,实在有点不知轻重。

      唯一做广告的是老军医,从电线杆贴到墙头,贴得横七竖八,密密麻麻,连学校门口都有,字还印得特别大,老远看到那些字,几乎劈头盖脸,浑身不舒服。白天撕掉,晚上又有人再贴,有时门缝里都被塞进来,家里的小孩仅识几个字,还会拿给父母看,一边跳着念,一边问什么字,父母尴尬,又窘迫。

      童医生说她女儿就拿过来一张,上面的内容,几乎掀翻了妇科半部书,真晦气。

      谢医生龇牙咧嘴,说,我碰到过几个病人,问问病史支支吾吾,看看病症应该是老军医的范畴。童医生嘻嘻着,那些广告好像为你贴的,你做过军医,只不过你当时还是后生一枚。童医生的话引来大家轰轰烈烈的笑声。

      谢医生不气也不恼,伸了下脖子。

      丁医生弹了弹烟灰,一声响,谢医生你可以开设特色门诊,你的老军医是名副其实的。一声响,是丁医生的口头禅。只要说话,这一声响会左奔右突,甚至不留空隙地夹杂在话里。

      院长第二次开会的时候提出了外请专家的建议,他请大家提提请什么样的专家好。起初大家静静地坐着,跟上次那样各管各的目光。听院长说到专家,童医生、丁医生、阿其医生,还有我,齐刷刷地看谢医生。谢医生装作没看见,目光还在天花板上。童医生不住地跟我挤眼睛,我会意,但没办法笑。院长正用目光征询着大家的意见。

      那天,院长似乎心情挺好,可能卫生院顺利通过了文明单位的考评。他面带着微笑,请大家发表意见。童医生到底没忍住,说是可以让谢医生开个特色门诊。院长一愣,问她什么特色门诊。丁医生说,一声响,谢医生做过军医,现在老军医的势头太强劲了,我们可以让谢医生来开设这个门诊,名正言顺,一声响。我以为院长会虎起脸,这到底有点不太正经。谁知,院长也笑了。院长一笑,大家都哈哈起来,连同谢医生,他的目光不得不从天花板上下来。

      经院长四处活动,医院开设了中医骨伤科,请的是中医院的骨科主任,姓李,他定期每周二次来卫生院坐诊,他一来,我们所有人为他服务,因为病人多,他方子上面只有1,或2,或3,拿到药房,丽姨马上取出一张完整的方子,我们对着方子抓药。

      之前,院长担心镇上的病人不知道,嘱咐我写了一则医讯,又让梅姨从供销社买来几叠的红纸与黄纸,我跟阿其医生用毛笔抄在上面,完了后一张一张贴到村委的广告栏,居中,端正。

      特色门诊,毫无悬念地成了谢医生的绰号。

    【审核人:站长】

        标题:贴隔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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