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家顶,不是传说。
汽车沿着安东高速、济广高速,过安徽东至、入江西浮梁,再进安徽祁门,转县道,山路蜿蜒,道路崎岖,七拐八弯,兜兜转转,终于抵达仙寓山腹地的冯家顶。
“顶”,山之高峰,一群冯氏生活之地。
穿过几百年的时光隧道,这里人迹罕至,荒无人烟。
明万历末年,江北大灾,民不聊生,饿殍遍野。潜山水吼的两位姓冯的老兄弟,各自挑担破箩筐,一人筐里坐着两家的两个孩子;一人筐里装着锅碗瓢盆破絮烂衫的全部家当,而他们的女人身背褡莲,鼓鼓囊囊,装着仅有的一点山芋玉米,用来救急。她们一手提只小竹篮,一手持根竹竿,跟着男人,艰难地行进在泥泞的山路上。
逃,逃离家乡,这是他们活下去的唯一希望。
前路茫茫,他们逃向何方?迷茫中,他们只顾向前,过安庆下江南,哪儿能活下去就在哪落脚。
徽州驿道,车马稀稀,秋风萧瑟,冷雨枯寒。他们一路乞讨,采山中野果充饥,终于来到了二省三县交界一个叫箬坑的莽莽丛林,停顿了下来。
崇山峻岭,北风呼号。他们择一山窝之地搭起棚屋,与青山为伴,帮地主烧炭谋生。
那是个极封闭的地方,旮旯处,高山之巅,因为他们的到来,有了烟火,有了生气,他们凭力气开垦山地,维持生计。
他们如一头困兽,拼尽全力地抵抗所有的外来侵害,忍受无法想象的艰难,竟奇迹般地生存下来。
岁月刻在山崖上,刻在森林深处的茅草屋,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一代代绵延,子孙繁衍,添丁分户,开枝散叶。
几百年过去了,祁门冯氏历代祖先当年的选择与坚守,为后世子孙留下了让人难以置信的安泰。
青山葳蕤,绿荫如盖,溪水潺潺,惠风和畅,白云悠悠。冯家顶,曾经的穷乡僻壤,成为当今芸芸众生趋之若鹜的世外桃源!
道路两旁绿树丛林掩映的老宅,那沙砾一层层夯筑起来红色的土墙,像一团火红在闪亮,鲜艳的红分明是大地母亲心脏的血液染成。它坐落在这片高山之上,既是时间的岁月,更是冯家顶独特的符号,记载着村庄古老的传奇。
八月,赤日炎炎。冯家顶树木参天,清风徐徐,凉爽怡人。
顺着山顶迤逦而下,沿及山腰,顷刻遍体清凉。树叶、竹叶、草叶绿油油的如婴儿的皮肤,光滑娇嫩。游人置身其中,满身染绿。仰头看树,高大树冠遮天蔽日,太阳照下来,光影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地上,迷离扑朔。虫子低吟高奏,蝉鸣声此起彼伏,与鼎沸人声合奏一曲天籁之音。
及至沟底,牛坞溪大峡谷,溪水奔流。裸露的岩石形状各异,七颜八色,沧桑古朴。千年、万年、亿万年,它们是大地的生命,见证着日月的变迁。
溪水回流处,有大片沙砾,溪水清澈碧绿,温柔如母亲的胸怀,几个孩子卧在水中,沙砾铺在他们身上,尽情享受母亲的爱抚。我似乎看见了自己的幼时的影子,吾乡皖河清澈见底,叫鸭舌条的水草浮在水面,我潜入其中,与河鱼躲起迷藏。
近看,峡谷幽深中那道瀑布,一弯水练如玉带,挂在青石壁之间,水流砸在青石上,叮咚作响,飞珠溅玉,水雾弥漫峡谷,给绮丽多彩的山景蒙上一层薄纱。驻足瀑泉,任水花溅身,如同沐浴在宇宙的天河,感觉天空的博大神奇。
如果说优良的资源禀赋是“上帝”的恩赐,那么热情周到的民宿服务却让这里的自然风光锦上添花。
下榻冯家顶云舍民宿。老板,冯家子弟,四十多岁,中等身材,精瘦,皮肤黝黑。听我说话,他笑脸相迎,“老乡来啦,”
“老板也是安庆人?”
“潜山人,”
“哈,怀宁人。”
乡音袅袅,一见如故!四目对视,他有光的眼神,是对未来生活的无限憧憬!
他的妻子,农家之妇,正在厨房忙碌。他介绍我,老乡来了,多烧些家乡菜。
她笑吟吟,满口应承,这位1980年代摘茶嫁过来的潜山新一代的移民,已彻底地融入了当地生活,但她那口赣语乡音,却不改浓浓的故乡情愫!
在江南,江北佬,棚民佬,这些带着地域印记的称谓,曾经的过往是贬义的,无奈而悲凉。
冯老板对我说,如祖先一般,他土里刨食,但生活的窘迫如影随形。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理念变,思路变、生活巨变,如今,江北佬是先富一族,成了山下人人羡慕的江北佬!
我的眼睛忽然有些湿湿的,我的祖上也同样有一支血脉流落到了徽州,不知何处,生死不明。也许他倒在当年逃难的路上,也许他的子孙仍在某个地方变成了新一代的“江北佬”,但故乡祠堂里宗谱上的那张空白,仍留着他的子孙来书写。
夜静了,天上的星光照耀着我沿着山溪踽踽而行,微风拂着我的脸颊,温柔的,湿湿的,快乐的,这是从几百年前吹来的,我吹着吹过祖先吹过来的晚风。
回想自己,我也是移民,故乡早已成了空壳,兄弟姐妹们与星星般的散落天涯。
其实,每个游子都有自己心中的故乡,生活久了,他乡也是故乡。“埋骨何须桑梓地,人生何处不青山。”吾心安处便是故乡啊!
冯家顶的江北佬就是一本移民史书,他们正在书写永远不会终止的大书,苍穹之下,时光里,他们与时俱进,与青山同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