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人把筛面粉的器具叫箩。
箩算是烟火里精致的风物了,规整的木片围成个圆,底部仿佛是一块圆圆的窗纱,不过不是用来让风与阳光穿过的,它迎接的是洋洋洒洒的面粉。不用时挂在墙上,用时摘下来放进笸箩里,支上箩床,箩便在手的推拉里愉快地工作了。
筛面的箩不是经常用,每家不必一定有,用的时候出门借就行。我家有箩,时常听见乡亲们来借箩的声音:你家的箩闲着不,让俺用用行不?母亲热情地把箩从墙上摘下来,像摘果实一样轻快,然后边轻拍箩上的面屑边把干干净净的箩递到乡亲手里。送乡亲出门时,顺便告诉乡亲家里有捞玉筐,用时来拿就行了。
庄稼人过日子不讲究,但磨面回来,是一定要把面粉过一遍箩的。玉米面粗一些,自然过粗箩;小麦面细,若过粗箩的话筛不出麸皮儿来,自然就过细箩。箩这家什挺有趣,有个默契的伙伴叫箩床,是两根光滑的木头固定在一起的猛一看像床一样的家什,把箩放在上面来回推拉,面粉就在有节奏的晃荡中雪花般地纷纷落下来。
箩跟随主人出门的时候不多,去磨坊磨面是不带箩的,带笸箩就行了,箩只有羡慕的份儿。腊月应该是箩最喜欢的月,因为过年蒸糕、炒茶面的米面需要用箩筛一下,且是在碾盘旁筛的,这样箩就可以跟着主人出门。多是午后吧,母亲拉着木车,车上装着笸箩与布袋啥的。母亲出门前特别检查一遍东西带全了没有,特别看看遗漏了箩与箩床没有。
木车是旧的,笸箩旧得底部都补了鞋底,只要旧物能用,母亲是舍不得扔掉的。相比之下,箩与箩床真是新得耀眼。想想也是,箩有了破洞就不能用了,它的职责就是把面粉中粗糙的东西筛出来,有了破洞就好坏齐下,过滤不出来了。箩床一定是经了木匠的手,光滑明亮,像一张精致的床,等着箩在上面做一个长长的梦呢。
潮润的米倒在碾盘上,推几趟后,被碾压的米变成米粉饼,紧紧贴着碾盘,母亲用铁铲把米粉饼铲起来倒进箩里,把箩放到箩床上推拉,细刷刷的米粉就落到笸箩里,铺潮润的均匀的黄亮亮的一层,没碾碎的再倒到碾盘上继续碾压。这个过程,箩是主角花旦,是活活泼泼出场的。
箩是古老的家什了,说书人说的一个段子时常让我想象那个童话画面,说的是一个勤快的小姑娘去烧火,烧着烧着找不见人了,大人以为它掉到草木灰里了,就用大箩筛,筛一遍没找到就用小箩筛,结果还是没找到,最后发现她在放火柴的墙洞里睡着了。多可爱呀,那得是比拇指姑娘还要小的小姑娘吧。
旧时有镶箩的工匠,进村一吆喝,谁家箩坏了就出门来换个网,只要网不残缺,周边的木片再旧也不影响箩的正常使用。那木片弯弯的,是柳木吧,水煮后可弯成圈圈,不上漆,不雕饰,就是一片白花花的木头。庄稼人是节俭的,一个箩可流转几辈人。底部网上若有个小洞是不用镶箩匠修补的,主人自己就缝补了,只有洞大了才让镶箩匠修补或换网。
庄稼人形容打理得没有土坷垃的土壤像是箩筛过,又平又暄。故乡就有勤快的庄稼人,一天也闲不住,地里没农活了也要找活儿干,看不惯粗糙的土壤,就把土壤捧在手里搓碎,尽心尽力打造最高级的土壤,期盼地里长出配得上自己努力的粮食来。
我家有两个箩,一个木圈圈的是我从集上买的,一个铁圈圈的是爱人从外地买回来的。我觉得木圈圈的好用,因为它与故乡人用的箩最相近。搁置久了,上面有了灰尘,用时就用水冲干净,晾干了再筛面。年年腊月秋花大娘家给一袋白面,一袋玉米面,可惜年年不等吃完,面粉就变质了,每扔它们之前总是想若有个笸箩就好了。家里虽是早早就有了箩,可只能把少量的面粉筛在案板上,不能筛到笸箩里晾着,今年这个心愿完成了,家里有箩有笸箩,秋花大娘家给的面粉吃了个精光。
家里的窗纱该换了,恰好那天来了换窗纱的人,是很老实的一个人,他干活很慢,仿佛时光也慢下来。我看他揭下旧窗纱,换上新窗纱,看他安装窗纱。现在想来,换个窗纱有什么好看的,我应该是在体验小时候看镶箩匠修补箩的情景,我大约是把空落落的周围想象成了有好多等着修箩的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