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自然万物对季节变化是敏感的,就像春天小草绿,秋天雁南飞。松鼠在入冬前，会储存松子和干果。阿尔泰山的哈熊，会在冬天到来以后,选择一处向阳避风的洞穴,进入洞内痛痛快快睡四、五个月。
由于早晚温差大,“十一”长假期间，阿勒泰人就开始做各种过冬准备了。热力公司会根据天气变化情况,断断续续在夜晚向千家万户供暖,既保证室温不至于让居民感到一丝寒意,又考虑运营成本,免得造成资源浪费。有车一族,开始打算将爱车换上雪地胎,确保在突如其来的雨雪天气里行车安全。因为天黑得早,政府部门连作息时间也作了调整,所有行政企事业、医院、学校等单位,晚下班时间也大都由夏季的8点提前到7点半。
02
我小时候的农村，入冬以后，人们必须完成两件事。
一件是打柴火。每年中秋节前后,各家各户就要起早贪黑上山打柴火了,三天两趟柴,一个冬天一个小家户要烧十多爬犁或牛车的柴火,前前后后要打二十多天呢。八十年代初,我曾跟着大人们打过三几次柴火。那时,我跟着姥姥生活,老太太一个人没法上山打柴火,但老人家人缘好,每年就集中请四、五个壮劳力,各人赶着一辆牛车进山打柴火。有一年,我也冒充算作打柴火的一员,由几位大人帮我打好柴、装上车,捆绑结实了,夹在队伍的中间,独自负责一辆牛车的来回。
凌晨五、六点钟,姥姥已为我们准备好一麻袋西瓜和自家腌的鸡蛋、咸菜什么的,人手一个军用水壶、一份新烙下的红糖发面饼子。大家套上旱爬犁或牛车子,带上镢头、斧头、大绳等工具,成群结队往村东喇嘛昭方向三十公里开外的红山进发。上午十二点左右,到了打柴火的地方。要打的柴火主要是兔耳条、爬山松、千层皮之类的灌木,其中兔耳条油性强,易燃耐烧,是老百姓过冬取暖做饭的上好木柴。其实,打柴火倒用不了太多时间,一阵狠砍猛抡,臭汗淋漓,两三个小时就能打完装好一车柴火。然后,大家吃饭喝水补充一下体力,稍作休整,就开始下山了。上山容易下山难,尤其是坡陡急转弯处,要时刻注意拉紧缰绳,以防在自身重力和下坡惯性的作用下,车速太快,导致牛惊车翻的事故。待到回家卸了柴火堆成垛,已是夜晚十点十一点以后了。因此,打柴火是两头不见太阳披星戴月的辛苦活。
另一件就是冬宰。每年十一月中旬到十二月底，是世代以游牧为生的哈萨克人进行冬宰的季节。一场大雪过后，气温开始骤然下降。这时，哈萨克人每家每户开始轮流冬宰，哈萨克语叫“索合木”。冬宰要选择膘肥体壮的马、牛、羊、驼，常常一家宰杀，多家帮忙。冬宰那天，女主人要用现宰的新鲜肉制作“胡尔达克”款待大家。马肉是哈萨克人的冬宰之首，因为马肉是热性的，富含丰富的蛋白质，脂肪易吸收，而且促进血液循环，能增强人的免疫力。哈萨克人尤为擅长烹饪马肉，熏马肉、熏马肠是哈萨克人最喜欢的美食。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哈萨克族多为祖孙三代聚居生活的十几口人的大户，一个冬天要宰一匹马、一头牛、十多只羊。即使人口少一点的人家，也要宰一头牛、五六只羊。哈萨克有一句谚语：“祖上留下来的财产，一半是给客人的”。因为过去阿勒泰地广人稀、交通不便，好客的哈萨克人除了自家、亲戚朋友食用外，冬宰的肉还要用来招待打自家走过路过求宿的陌生人。
冬宰过后，哈萨克人会轮流坐庄请客，聚餐庆贺吃“索合木巴斯”(品尝冬宰之鲜的意思)。对不同年龄、不同关系、不同辈份的客人，要给不同部位的肉，以示尊敬和礼貌。比如，霍依登巴斯(羊头)要给最尊贵的客人，“江巴斯”(髋骨肉)一般给爷爷奶奶辈的老人，托斯特克(胸叉骨肉)专门招待女婿，而冬玛拉什吉利克(前腿骨肉)是自家人吃的，给客人吃就会显得不尊重。因此，牲畜宰好后，要按牲畜的身体部位对肉进行一一分割，用粗盐均匀地涂抹在分割好的肉上，经过二十四小时的腌制，然后挂在专门的晾房，风干晾晒十天半个月，再密封储藏，一直可以吃到次年的六七月份。
受哈萨克族冬宰习俗的影响，久而久之，当地汉族人也养成了冬宰的习惯。每年冬天，我和姥姥都会宰一头大肥猪，卖一半自家留一半。冷不丁的，哪一年还会再宰只羊过冬。
03
雪是冬的伴侣，在厚厚白雪的包裹下生活，才是阿勒泰冬天、阿勒泰人们该有的样子。
10-11月，一场场漫天飞雪给留有余热的大地、山川、河流不断降温，12月以后的雪落到地上不再融化。某个夜晚或是白天，又一场大雪过后，阿勒泰这个比江苏省稍稍大一万多平方公里的广大地域，完全被粉粉细细冰冷的白雪所覆盖。置身于寥阔天地间，除了天空和太阳的颜色，戈壁、河流、山川、田野、村庄都被厚厚的白色包裹和藏匿着。你若是一位外来的游客，没有经历过阿勒泰的冬天，不论乘机作俯瞰状，坐车作奔跑状，还是站在旷野里作极目远望状，“无边无际的白”——将是阿勒泰留给你一生一世磨灭不了的印象。白茫茫大地真干净!曹雪芹《红楼梦》里的这句话，在这里会找到它完美的出处。
这座小城曾经是牧民的冬窝子，只有向南是浩瀚无边一片坦途的准噶尔盆地，其它三面都被阿尔泰山层层支脉包围着。因此，不像它的左邻右舍布尔津县、北屯市等地，一年四季常饱受戈壁风沙之苦。即使春秋两季，冷暖交替，大风频繁，小城也不为所动，鲜少受风沙的袭扰。
我喜欢小城下雪的日子。虽然雪花落到地上不再融化，但无风下雪的天气总是自带几分暖意，户外踏雪不失为一个人自得其乐的享受。雪纷纷扬扬漫天飞舞，悠着劲、任性地、不紧不慢地落在城市、农村和荒野的各个角落，一切喧嚣和躁动都被一场盛大的降雪所掩盖，天地寂静无声，只有雪“簌簌”落下的声音。这时天地人寰，一笼统的灰蒙混沌而又苍茫，好似又回到盘古时代的初始世界。一人走在其间，可身临“冬宜密雪，有碎玉声。宜鼓琴，琴调虚畅;宜咏诗，诗韵清绝;宜围棋，子声丁丁然”的境界;可想起帕斯捷尔纳克描写的那个冬天：屋子里不会再有人来了/冬天孤零零地/穿过半开半掩的窗帘/只有那白色的潮湿的雪花/急速地飘落…;当然，也可有样学样眼前这苍茫天地，尽情恣意、不管不顾，漫无边际地走，漫无边际地想，听或不听雪花落下静待花开的声音。
周日晴朗的正午时光，约三几位好友去桦林公园徒步，则是别一种有情趣的活动。雪后，蓝天白云，厚厚的积雪在阳光下泛着金色的光芒，万物各安本份，整个白桦林都已入定，沉入冬季漫长的睡梦里。白桦棕红色的树梢此际在养精蓄锐，为来年春天卧薪尝胆蕴育希望，只有白桦黑洞洞的眼睛不失警惕，在半睁半闭之间。自然万物寂静无声，夏日聒噪的鸟雀也闭上嘴没了踪影。公园通往各处景点的路被扫雪机清扫一新，空气清爽，纤尘不染，太阳照在脸上可以感到一层暖意。大家全副武装，人手一套冲锋衣和雪地靴，沿着河边甬道鱼贯而行、边走边聊，刚刚还上至天文下至地理、恢宏严肃的国际国内大事，接着就是有的没的、男的女的不着边的段子。就这样说说笑笑，三四圈下来已经是十多里开外了，各自头上冒着热气，脊背沁出薄汗，一天的运动量算是完成了。
接下来，便到其中哪一个家里，弄几个凉拌小菜，扎扎实实煮一茶盘风干牛羊肉，与胡萝卜、土豆、皮芽子(洋葱)、皮带面相伴为伍，主副食兼顾，实惠省事和过瘾解馋相得益彰，这便是阿勒泰独具特色的手抓肉了。大家推杯换盏、风卷残云，将几瓶老酒喝个底朝天，吃饱喝足，酒至微醺，各回各家。于是，小城里的男人们，这个周末因此而过得心满意足，第二天又可满血复活，重新投入朝十晚七点半的工作节奏。
进入数九寒天,阿勒泰每年会有一个星期左右冷到-35℃以下。俗话说，极冷无风!除遇有大风寒潮，有时候这种极端低温天气,既不刮风也不下雪。辽阔无垠的天空一如过往的春夏秋季,湛蓝得没有一丝杂云,太阳像是一面寒冷的镜子，高高圆圆地挂在天上,直率地光芒四射，到处明晃晃亮得刺眼,却感觉不到一点温热。半空里不时游荡着几朵似雪非雪的絮状物,当地人叫它清雪,其实它不是雪,而是极端冷气中的水分被结晶的产物,薄如蝉羽,轻盈若絮,晶明透亮,闪着寒光，像个精灵。此时,走出户外,不到10分钟,脚上的皮鞋就会变得硬梆梆的，踩在地上“嘎嘎”作响，不论穿什么样的保暖内衣和羽绒服,都会觉得全身一丝不挂地在作死裸奔。那种透彻全身、渗入骨髓的干冷,任多少年以后再想起，仍不由自主地打个冷颤!
04
2015年，中国、挪威、瑞典等18个国家有关机构和研究者用中英文向全世界发布《2015阿勒泰宣言》——正式确认：“中国新疆阿勒泰地区为人类滑雪起源地”。
2018年，阿勒泰市被国家气候中心授予“中国雪都”国家气候标志。
2022年北京冬奥会开幕式场馆“鸟巢”最后一棒火炬交给了来自新疆阿勒泰的越野滑雪动员迪妮格尔·衣拉木江和北欧两项运动员赵嘉文的手中。开幕式先导片闪过一幅来自旧石器时代的洞穴滑雪岩画：一万年前，阿勒泰墩德布拉克的先民，手持木杖、背挎弓箭、脚踩毛皮雪板，追赶野牛、野马、麋鹿…
冰天雪地也是金山银山。近年来，冷冰雪变成了阿勒泰的热经济。被誉为中国雪都的阿勒泰，因其位于北纬47度世界滑雪黄金带，平均积雪厚度达1米以上，全年降雪期170-180天，这里特有的干燥松软的粉雪堪称“雪中贵族”，在茫茫雪原上滑过，像风拂过落叶一样轻盈蓬松，如大海冲浪般美妙快意淋漓!阿勒泰先后建成了将军山、可可托海、吉克普林、青格里狼山、野卡峡等10家高山、越野滑雪场，其中位于市区的将军山国际滑雪度假区是全国唯一座落在城市中的高山滑雪场。如今，阿勒泰的冬天，成为旅游、度假、赏雪、滑雪者的天堂，来自全国的拥趸朋友和滑雪爱好者纷至沓来、络驿不绝。
“洞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当时光隧道穿越万年，来到21世纪的今天，阿勒泰这方11.8万平方公里的冰雪之国，终于迎来了她惊为天人前所未有的无尚荣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