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的午睡,母亲来到我的梦中,这是很少有的事。
她来我梦中,依旧不停地做事。这次,母亲是在帮我家擦窗户。她站在高高的凳上,极仔细地擦拭玻璃窗前的每一根铁栅栏。她站得很高,我看不清她的脸,但她穿着黑绒布鞋的脚就在我眼前。
她的一只脚的脚掌站在高凳上,后脚跟悬空着,我很担心,不停地提醒:“妈,你小心点儿,别摔着了。”
梦里,我没有唠叨,也没有阻止母亲擦窗户。我半依半躺在床上,并不坦然地看我的书……
醒来,瞅着床旁的窗户,明净的玻璃、铮亮的铁栅栏,似乎才被母亲执拗地擦拭过。梦境清晰得让人以为真,我不禁泪流满面。
我知道,梦里的母亲一定是非常开心的。不仅因为她为女儿做事,更因为女儿破天荒的没有唠叨她。从来,她都是在女儿的唠叨声中执拗地做这些事的。
可是我不知道,母亲真实存在于世的日子,那些伴着我的唠叨声做事的时候,是不是也开心?
一直,我都是以孝而著称于同事友邻的。我以为,孝就是让母亲吃好了就玩,玩累了就睡,睡醒了再玩,转转街,打打牌,和人聊聊天,什么也别做,就静静地享受。母亲虚胖,干活时看起来很费力,总会有满脸大滴的汗珠一颗颗落下,所以,我特别不愿意看母亲干活。我会心烦,我会唠叨,会逼着她停下手中的活。倘若母亲还是不听,我便会用诸如“我看不惯你干活,又慢又脏。”之类的话来激母亲。母亲回答我的只有一句话:“我以水为净。”并不会停下手中的活。
有的时候,为了避免我吵闹,母亲就趁我上班不在家的时候,偷偷做家务。她专找那些不易被发现的、平时我做家务时又容易忽略的事情做。比如把沉重的大床搬开,清扫床底旮旯的杂尘,比如把马桶里不易清洗到的地方地弄得一尘不染,比如把家里所有的铁锅、铝锅、不锈钢锅通通擦洗一遍……等我下班回家,她已经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了。当然,这些也逃不过我的眼睛,我便又会责怪她一通。
这样的情形一直伴随着我和母亲在一起的几乎所有时候。
母亲有自己的家,一年有几次来我家,都是因为思念而来。每次来,她都抢着做家里所有的累活脏活,像是要把没和我在一起的日子里没做的活都补偿回来。尽管我吵闹,说很不中听的话,母亲还是一如既往,执拗地来看我,执拗地做她能发现的所有的家务活。
母亲这种执拗并不局限在做家务上,凡是关于我的她的付出都毫不吝啬的执拗。
我二十岁时开始在县城的医院工作。母亲的家在一个大山深处的兵工厂里。县城离家有六十多公里长的机耕道路。从家到县城的车次很少,我每次探家,再从家里回单位,都要赶凌晨五点的那班车,错过了,就得迟到。
冬天的凌晨,鸡没鸣狗没叫,大山里静悄悄的。人们都在热呼的被窝中酣睡,不愿起床。我赶早车,得逼着自己早起。开门声惊动了母亲,她立即披衣,我严厉地止住:“不用送!不用送!”,母亲知道我的犟性子,便又躺下。
出了家门,禁不住打了个寒颤,冬天的早晨很冷很冷。家离路边小车站还有二公里多的山路,到处都是黑咕隆咚的。虽说是好强,心疼母亲,不让她送,心里还是一阵阵的害怕,便硬起头皮,头也不回地往前赶路。走着走着,似觉身后有人,回头看看,黑黑的远处又没见人。再往前走,还是觉得背后有人,猛一回头,一个人影快速地闪进路旁的一棵小樟树后边,那是我熟悉的微胖的身影,我站下了,大声喊:
“妈,让你不送我,你怎么还要送呢?快回去!”
“我还是送送你吧!黑灯瞎火的。”母亲现出身来,带着乞求的口气说。
“不!你快回去睡觉!”我坚决地、不容置疑地对站在远处的母亲喊。
母亲转回了身。看着她朝与我相反的方向离开了,我才又向前走。天还是那么黑,风还是那么冷。走了几步,又觉身后有人,回头看,还是母亲。我生气了,赌气不再理她,偶尔停下脚步,回头去盯着她。黑暗中,母亲也不说话,只是远远地跟着我,执拗地跟着我。我走,她也走,我停,她也停,就像是我在黑暗中的影子。直到她的目光把我送进路边小站候车的人群里,她才转身离去。
母亲以这样的方式送我离家的情形,一直持续到家里搬离那个大山沟沟以后。车多了,交通方便了,我也不用早起赶早车了。
那些个时候,我就是以这种方式表达对母亲的孝心,并因此而心安,完全忽视了一个当母亲的对儿女全心付出所得到的快乐。而今想起,后悔不已。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过去,母亲终在日子的流淌中染病,像蜡烛燃尽了最后一丝光亮。现在,母亲离开我已有六、七年了。家里到处都还能得见母亲干活时留下来的痕迹。阳台上用塑料布裹得严严实实的废用的泡菜坛子,锑锅锅柄上紧缠的布条,藤椅上母亲用碎布头缝制成的座垫……它们都执拗的完好存在,一如母亲爱我的执拗。
前些天顺便回了趟老家,物是人非。母亲早晨送我赶早车时隐身的那棵樟树,都有两丈多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