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听到了那些声音。尖锐刺耳的,黏糊糊的,像黑色的巨浪朝我席卷而来,包裹我的身体。又像是,巨浪里挣扎了一双双青筋暴起的干枯的手,每一张手掌都隐隐约约有一道裂缝,裂缝里藏着渗人的血丝布满的大眼。
每一只眼都是一种声音。注视着我一举一动。
手中的黑笔在此刻确是有千斤重,右手也麻麻的,手指如机器生锈般僵硬,外面灰蒙蒙的一片像染了沉重压抑的墨,墨外是一间间白炽的灯光。
此刻应该不止我一人看着窗外。墨色凄美,冷冽的味道触及我身体各个器官。
于是那些声音在凌厉的风的教唆下闯了进来。尖锐刺耳的,黏糊糊的。明明教室很安静,然而我的耳朵却在承受——我的大脑和心脏也在承受——那些凶狠的声音,暴力地入侵我的四肢百骸。
空气变得寂静、浑浊、压抑,喘不过气。有很多声音在耳边低语,盘旋,用他那妩媚而让人迷失的诱惑,或是沉重的聒噪,用每一寸皮肤都想要被撕裂开来的调子纠缠我的耳膜。
痒痒的,刺激着耳膜。在冷风的保护下他们肆无忌惮。
但是这些声音本就是冷冰冰的。
突然坐在窗外的同学把窗关上了。那些声音戛然而止。
这些声音若隐若现的,又容易转瞬即逝。好像我的大脑,我的心脏为他们留了个专属的隐蔽的位置,时不时就出来活动一下筋骨,再顺便看看我的状态。
比如现在,我的状态就很不好。这样会让他们十分开心,因为他们有了新的乐子。
门外的冷厉的风进不来,但是他们的目的达到了。我的思想也上了枷锁,视野逐渐模糊。
那些令人恐惧的声音仅仅消失了一下。现在他们又英勇地出现了——变成了声潮向我簇拥而来。
他们黏糊糊的,像怪物冲我张牙舞爪,血盆大口散发着令人作呕的但对于他们来说是自命不凡的气味。黏糊糊的怪物们用他那呕哑嘲哳的声音嘶吼着,生怕我听不见,还专门凑近我的耳旁。不得不说他们很厉害,庞大的身躯却能钻进我的身体,黏糊糊的声音像泥土禁锢我的喉咙,吞咽变得困难,甚至变成一种奢求。
我好像下一秒就要深陷泥沼,在腐烂的气息里身子一步一步地陷下去。耳膜应该是听不见声音的了,因为黏糊糊的他们把我的耳道给塞满了,于是他们又朝心脏慢慢蠕动,用潮湿的泥土禁锢心脏的双手双脚,不得动弹。
黏糊糊的声音在高亢着,虔诚地舞动着旋律。他们好像信仰着耶稣。
此刻我必须做出行动。
杀死那只乌鸦,用它五彩斑斓的黑的羽毛包裹住我的心脏。我的心脏本就浑浊一片,黑色羽毛的拥护下或许我还能保持点清醒的纯洁。也许我可以把一条蛇放在阴暗处,伺机行动,用它的毒牙去咬伤那头怪物。但是我不能这么做,因为我的人格还是高尚的,怪物不过以小人之心操控魁梧之躯,我只需要洗干净身上的泥泞,再拔掉皮肤中扎根的荆棘,再大大方方走出来。
那些黏糊糊的声音不过得意之人的喧宾夺主,必须用自己的声音,再找来些泥土把他覆盖。
黑色的巨浪没有退缩之意,但至少黏糊糊的感觉消失了。我稍稍活动一下筋骨,又听见了那些尖锐刺耳的声音。比黏糊糊的音调更甚。
我再次被声潮包裹。黑色的巨浪此起彼伏的,危险又迷人,如失色的玫瑰般带刺却不失娇艳。哪怕黑压压的,也有一种诡异的美丽。
在于他独特的危险性,让人措不及防地被攻击。
他们在低语啊。反复呢喃着令人厌恶的字眼,声调像咏叹圣经般,听了便浑身鸡皮疙瘩。
这是很烦躁的声音,但是你无法阻止他在脑海里回响。反复回响,早已习惯的声音依旧听不惯。他们的内容单一无味,没有营养,不过偶尔也会换个方式继续吟唱。
就是说字眼不同,但内容总是那些个玩意,跟讲给耶稣一般,主观唯心,不切实际。
但是他觉得只要说给你听你就能成为耶稣。
可笑。
他们虔诚的理由和愿望的寄托过于夸张了。所以,哪怕是多么神圣的咏唱,尽管歌喉很高雅,不影响他们吐出的字是难以下咽的。
我的耳膜怕是会承受不住,还有刚刚洗干净的耳道,敏感的,又被刺耳的声音冲击。
尖锐的声音们自以为很聪明。他们认为他们的咏唱是天底下最棒的——因为他说他们“经验丰富”。但是这套老机器也不是每一个零件都适用的了。
我总得更新换代。就比方说这些尖锐的声音,我总得把他扼杀在大脑里。这些圣徒们都在脖子戴着神圣的十字架,我找来一个,解开了我思想的枷锁。
于是那些声音戛然而止。我的思想扑通动了一下。
“你在看什么。”视野慢慢清晰,我看到我同桌的手在眼前晃了晃。
我皱皱眉,摸了一下耳朵。热乎乎的。
“想啥呢,自修呢。”同桌又说。
“不觉得很吵吗?”我问道。
“什么东西?教室可安静着呢。”
“我觉得吵死了。那些各种各样的声音。汇成声潮,像黑色的巨浪包裹我。”
“想点好的,”我觉得他大抵猜得出我的心思,“下次考好就行,别管那些有的没的。你就当耳旁风呗,听听就好,别放心上。”
听听就好。别放心上。我也希望我做得到。
回到家,果不其然声音就响起了。没有黏糊糊,就是有点尖锐刺耳。不过我还能接受。
听听就好。但是总不能一直听下去吧。
我的内心也有一股声音。一直都有,像蜡烛般,时而黯淡,时而明亮。
这个声音很容易动摇啊。不太稳定,每一次都信心满满地,但总会被各种各样的事给浇灭那本就不亮的烛火。我应该也不止一次听过这种声音。我很看重他,但最坏在于他不够强大——难以坚持。思想不够坚定和行动不够有力是这种声音的代名词。
我得改变他。明天开始。我需要为他加点燃料让他能够真真正正地,彻彻底底地发光发亮。
这次一定要成功。
这次一定要把这种声音放大。让他填满我空虚的心脏。变得强大,打败那些恶心的怪物,摧毁那些自以为虔诚的圣经。
最后我躺在床上,放空我的身体。也许是刚刚的声潮消耗了我太多精力,我现在能很清晰地听到我扑通有节奏的心跳声。
也只有心跳声。周围很安静,窗外夜色很好。
侧卧着。左耳在看着螨虫慢慢地,无声无息地蠕动,也许掺杂着酸酸的淡味。
然后右耳看着风景。看着窗外猎猎风声,闭不上眼睛,迷恋着。然后沉思。
然后今天就这么过去了。有些累,但终究保持着清醒。
必须迎着声潮前进。让黑色的巨浪包裹着我,逐步前进。
所以这一切都还挺好。一切重新开始。
(写于2024.2.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