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楠玎:正月里来秧歌会

  • 作者:老谷子
  • 来源: 电脑原创
  • 发表于2023-12-23 12:16: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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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正月里正月正,男女老少舞春风,欣逢盛世享太平,秧歌高跷扭不停。”这首小调《正月里来正月正》就是讲述我老家辽西,正月里举办秧歌会的场景。

      家乡的秧歌会,据说历史悠久,有高跷、秧歌、跑旱船等表演形式,统称为“秧歌会”,近几代,以高跷最为著名。

      热气腾腾的除夕一过,便迎来了正月初一二的“小拜年”。正月初三四,吃饱歇足的会首、秧歌高跷爱好者们便开始撺掇、筹备出会。这涉及到半个村人的大事,可不是一两天就能筹备齐全的:服装、道具、锣鼓镲,谁当会首、请哪里的喇叭匠、谁家有高跷腿子、谁演哪个角儿,都要争论一番。干净温暖的农家大炕上,静静的对红花开得又野又艳,枣红色的浓茶喝了好几壶、高度的白酒喝了好几顿,激烈的喧嚷吵了好几次,从日出东山到星光满天。喝了好几天,吵了好几天,终于,敲定主意,筹备齐全,正月初六七开始“出会”。

      盼望的一天终于到来,“嗵嗵嗵”,一大早,清脆的锣声从村委会开始一直敲到村西头(我们村东头还有“一帮会’),又“嗵嗵嗵”敲回来,就宣告着今天要出会了。敲锣的照例是那高个老人,早年干过长工,能起早,不怕晚,体质很好。

      第一天是“遛大街”:这帮会的所有成员吹吹打打,扭扭走走,沿着公路转一圈;我们观众也跟着说说笑笑、指指点点走一圈,一圈下来,快到晌午,回家。第二天开始挨家挨户“拜大年”。

      最受瞩目的当然是扮演各种角色的人,领队的叫“耍公”,当然是身材高大、扭得最欢的男青年,接下来有诸多角色,如:《天仙配》《白娘传》《铡美案》《西游记》《穆桂英挂帅》《打渔杀家》《白毛女》等,全是戏曲里的主要人物。这一队人,多的时候有六七十人,少的时候也有三四十个,这么一群人加上会首、后勤人员,也相当于一场音乐会的团队规模。

      我们村高跷队的耍公在乡里叫“一绝”。这支高跷队有两个“耍公”,他们两个都是身材高大威武,武生装束,手持“马鞭”,一身大红袍,鲜艳夺目,头冠晶莹闪亮,薄涂油彩,粉面含春,尽显阳刚之美。扮相俊美是小事,高跷的活儿都在“踩点”和“扭腰”上。我们这里管扭高跷叫“踩高跷”,可见“踩点”的重要性。高跷腿子为柳木或榆木材质,踩脚的“蹬儿”离地面大约是90公分,上面是腿儿,约40公分,人须脚踩在“蹬儿”上,绑住双腿。把家里结实不用的布条拿来,服务人员给演员绑好高跷腿,大家就开始在坐在墙上、人家窗台外面唠嗑,有的在场边开始活动,试试绑得是否合适。

      大约8点半左右,大鼓一响,耍公站在中央,开始扭起来。他们和“拉花”(第二排的美女)的作用,有点像交响乐团表演中的“双簧管”,宽厚响亮,在整场高跷演出中担任主旋律。喇叭声声催人起,刚开始,他们的扇子只端在手里,左右摆动,随着曲调的逐渐欢快,耍公的积极性被调动起来,他们扭腰甩步,动作大开大合,扇子上下翻飞,衣袍呼呼生风,高跷腿子踩在地上“嚓嚓”作响,整个人成了一只羽翼张开、振翅翱翔的雄鹰。那一种雄性之美令人叹为观止。“拉花”虽然力量、身材不及耍公,但是气势不输,尽显武旦风采,一样的豪气生风。他们带领队伍行走龙蛇,变化交叉,这种队形据说叫“二龙吐须”,最壮观的场面当属“卷白菜心”。就是两排队伍前后相接,排成一列,由外向里卷,越卷越紧,像白菜心,这是东北秧歌的传统队形。大鼓越敲越快,喇叭越吹越响,演员们的步子越迈越大,有的追不上就小跑,大家你追我赶,说笑嬉闹着往中心卷,漂亮的衣服彩带飘飘,扬起的扇子忽忽摇摇,高矮胖瘦的人环聚在中间,真成了一朵巨大的白菜心!“哦!哦!哦!”所有人都开心地喊起来。那一腔热情高涨,那一般风情万种,那一种力量挥洒,我的笨笔写不出万分之一。我看过视频表演的《安塞腰鼓》,他们的表演重在“打鼓”和“跳跃”上,我家乡的高跷肯定不能跳那么高,但是胜在“扭腰”和“表演”。这两种美,一种是犷野豪放之美,一种是雅俗共赏之美。我比较过村东头的高跷,也看过全省其他地方的高跷,比如凌源的、海城的,但是,我始终觉得,家乡的高跷是节奏最欢快、表演最生动的高跷,没有之一。

      我们村的高跷演员内卷那是相当厉害,比谁扭得欢,比谁衣服亮眼,比谁受大家喜爱,绝大多数演员都像喝了鸡血一样兴奋,只有少数几个显得不急不躁,其中一人,就是演“捕蝴蝶”的曹姓青年,他是我们村高跷的第二绝,唯他一人能演。他在高跷队里的表演作用相当于“大管”,表演灵活,变化多样,是队里的“幽默小丑”。这位年轻的公子自带喜剧气质,平时见人总是笑嘻嘻的。他套上浅粉色的袍子,束一条鲜艳的腰带,斜戴一頂唐伯虎式的帽子,鬓边簪朵布花,富裕公子的浪漫气息扑面而来。最妙的是他有一只可爱的”蝴蝶”,那“蝴蝶”拴在一根小柳条上,比真正的蝴蝶要大两倍,不然我们这些小孩子也看不见啊。伴着欢快的喇叭声,这位公子开始他的“捕蝴蝶之旅”:“蝴蝶”飞到高处,他撸胳膊挽袖子,又蹦又扑,脸上是势在必得的急切;“蝴蝶”落到低处,他小心翼翼,蹑手蹑脚,脸上是收入囊中的坚信;“蝴蝶”飞走了,他唉声叹气,捶胸顿足,脸上是两手空空的懊恼。不过没关系,这漫长的上午和下午,这家家户户的门庭,总有他捕住的时候,他无所顾忌的笑脸,也成了我见过最温暖、最干净的笑容。

      欢笑是高跷表演的主旋律,第三绝就是“老彩婆”,但我们都称呼为“老麦婆”。“老麦婆”的扮演者姓郑,也是独一无二的角儿。他的作用有点类似交响乐团里的“单簧管”,表情最丰富,最善于表现喜悦激情。这位角儿的技术据说是祖辈流传,到他这一辈,已经是第三代。我妈说他的爷爷,人称“老八爷”,在民国时候高跷表演就声名远扬。新城的高跷帮会被请到县太爷家表演,“老八爷”饰演的“老麦婆”深受县官三姨太的赏识,她连连称好。不知道哪个兵士眼红使坏,趁他歇息时一把抱起他往雪堆上扔去。众人目瞪口呆,还没反应过来,老八爷“腾”地一转,借力用高跷腿一叉,竟然稳稳站住了!卖艺人不能恼,更不能闹,他在雪地边上又扭起了高跷,越扭越来劲,越扭越舒坦。那一份自得,那一种从容,令三姨太感动,她叫人单独赏赐“老麦婆”三块银大洋。一时间,这件事和“老麦婆”的威名轰动了全县,估计再也没人敢找他麻烦了。孙子辈的“老麦婆”虽然没有像爷爷那样威风过,但也是一枝独秀。他头戴一頂麻色的假发,耳穿红辣椒,右胳膊挎个小筐,里面放支谷穗或麦穗,左手抓把小笤帚。上衣是斜襟绿花棉袄,外面的红纱裤子缩下去两寸,有时候还故意弄点水、土把裤子涂脏。这造型,让人一看,就忍不住发笑。他来回倒着走,歪着扭,就是不走正道,他总和“猪八戒”、“孙悟空”一起戏耍,这段三角关系最牢固、也最和谐。他的高跷扭得很有劲,大冬天的,我们都冻得鼻尖通红、手脚冰凉,而他,一会就摘下假发扇扇,头上是腾腾的热气,令我好生羡慕。我还看过他父亲的表演,好像每颗牙齿都在用力。

      第四绝是压轴戏“傻柱子接媳妇”,这不是高跷,是地上走的“小跑驴”。有点像乐团表演的“小号”,具有高难的演奏技巧和丰富的表现力。一个人扮媳妇,他需要把“小毛驴”道具穿在身上,上半身是美丽俊俏的小媳妇,下半身是雪青色的毛驴道具,用一条宽带子斜背在前胸。小媳妇是村西头的“老五”演得最好,他家是高跷世家。老一辈人不晓得,他大哥演“孙悟空”,二哥是会首,三哥是“耍公”,姐妹演“拉花”,他家的孩子很小就会演“小猴精”。话说老五演这媳妇,真是又美又娇,他演的女人,居然比女人更好看。“她”满头珠翠,一绺黑色假发,真像戏里的旦角,眉目含情,一颦一笑,尤其是小手绢一甩,更令人销魂。演得最销魂的就是“傻柱子”了,他脸上画得乌漆嘛黑,露着一口白牙,戴着瓜皮小帽,穿着傻里傻气,笑得更是傻气直冒。这俩人身材相当,围着小跑驴,一进一退,一唱一和,一逗一捧,自是精彩至极。演“傻柱子”的人我叫他大哥,住在我家后街,干活不辞辛苦,粗中带细。大哥长脸,平时就笑呵呵地,待人亲近,表演才能是天赋。他平时走路外八字很明显,再加上刻意地夸张,左拐右颠,一溜小跑,被小跑驴撵得“呼哧呼哧”直喘,我们看得“哎呦哎呦”笑得肚子疼。

      在我们的高跷队里,男人的角色除了搞笑还是搞笑,女人的角色就都是秀美端庄的淑女,有点像高雅的各类琴音演奏,为高跷会增添更多的色彩和表现力。二姨演的“秦香莲”高挑贤淑,宋家两位姑姑扮的“白蛇”、“青蛇”,真是一对貌若天仙的姐妹花,最帅气的要数村医扮的“穆桂英”,她身披银白色铠甲,头顶凤冠,外挑两根红翎,背插银枪,好不威风!那一身行头是她自己花钱定做的。她的气质也很符合穆桂英个性,敢闯敢干,有美貌有胆识。女人们都是“猿背蜂腰”,表演扭腰动作明显,仿佛依依的垂柳随着喜庆的喇叭声左右摇摆。

      我们村高跷第五绝是“打伞人”,有的地方称为“伞头”,就是谢幕员,他的作用相当于乐团结束部分的终曲,主要表演方式是“唱”。他的伴奏音乐非常简单,就是镲鼓敲几下,开始清唱,旋律也简洁,有点像现在孩子们的“唱古诗”,最有趣的要数歌词,比如:“庆新春,乐开怀,财神喜神都到来,恭喜东家交好运,年年岁岁发大财。”“一发福,二生财,荣华富贵伴君来,子孙满堂传万代,辈辈都出状元才。”——都是好话,现编现唱,唱得东家人、观众都满意才行,大家才报好。我们高跷队的“打伞人”原来是个老爷子,姓贾,文采很好,但是年龄大了,声气不够用。正愁后继无人的时候,年轻的打伞人出现了。他住在二组,离我家很近,文质彬彬,像个书生。他接替了老贾,“打短儿”(说词卡壳)的时候经常有,镲敲了几下,手里的小本甩了又甩,还是没唱出来,他自己也不好意思“嗐”一下,转过身去,从头再来。他越唱越熟练,手里拿着小本本,基本不看稿。他的稿子是进到“接会”的人家以后现琢磨现写的。他的小本就是一个普通的田字格本,草草地写着几行字。他的铅笔夹在耳朵边上,就像我爸平时干木工活那样。合辙押韵的歌儿唱了几段,唱得我爸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了。外面一声锣响,他又开口唱:“唱一回来礼已还,某某爷们你赏了钱。你有赏来咱有谢喽!打打大鼓咱往东返!”说罢,会上的会计装起东家的赏钱,打伞人一抱拳,锣鼓喧天,一群人浩浩荡荡赶往下一家。

      高跷会最核心的人物是会首,一般有两个,他们的职务相当于乐团的“团长”、“总监”,兼职“首席指挥”。头目太多也不成事,人多容易意见不一致,好散伙,这是大忌。我们村的高跷会虽然也吵架,但是从来没散过,我们都很感激这两个会首。他俩人各有特长,但都办事果断稳重,在村里威望很高。他们会扭秧歌、高跷,有角儿请假,他们也能扭得潇洒又柔情,让我看到了人的无穷潜力。高跷队的演职人员很辛苦,拜年收来的赏钱除掉各种支出,剩下的开工资,真的没有多少钱。但大多数人不在乎钱多钱少,他们图的是乐呵,图的是欣盛,图的是红火,所以,我们这里的秧歌会还有“帮会”一说,就是不要报酬。

      “正月里正月正,正月十五挂红灯”。不知不觉,一场又一场的免费音乐会演到了元宵节,喜庆的气氛达到最高潮。白日里的喧闹不必细讲,天儿一擦黑,大伙开始跑秧歌、撒灯儿、拜土地。秧歌与高跷形式相似,不用绑高跷腿子。我们村是边跑秧歌边撒灯儿。那一盏盏的红灯,把每家每户照亮,把每街每巷照亮,也把村子山野照亮,多么绚丽的人间烟火啊!“拜土地公”最隆重,几乎是半个村子的男女老少都参加,燃起火堆,焚香磕头,鸣礼炮烟花,祈祷新的一年国泰民安,风调雨顺。祥和的火光照亮着每一个人的面庞,那一刻,我忽然感到神圣无比:多么纯朴又高尚的愿望啊,这习俗不值得被保留吗?这文化不值得被爱护吗?

      “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高潮即尾声,朗月高悬,烟花绚烂,流光溢彩,我独自站在月色里默念:明年再见,我的演员们!明年再见,我的高跷会!这是属于他们的时代,什么时候是我们的时代呢?人到中年,蓦然回首,我们的时代已经到来,而我们,又在滚滚的时代洪流中做了哪些?能不能让我们的父辈们满意?时光不语,岁月不居。家乡的高跷会、秧歌会没有废弃,乡亲们一直保留着、传承着,虽然没有过去的火热,但也能去除繁琐,融入新生,这一样值得赞美和发扬。

      我们村的人都爱吹牛、炫耀,比如说“新城秧歌队是全国最火的秧歌队”,比如说“新城村是二上海”,我也一样,我觉得家乡的秧歌队一定能越来越红火,走出辽宁;我的家乡建平一定能沐浴红山女神的恩泽,走向世界。恰值岁尾,又盼新春,听说老家人又在准备高跷腿子、定做服装,我的耳畔便又响起了那首《西游记》主题曲:“一番番春秋冬夏,一程程酸甜苦辣。敢问路在何方,路在脚下;敢问路在何方,路在脚下!”

      2023年12月22日星期五

    【审核人:雨祺】

        标题:楠玎:正月里来秧歌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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