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夜里有点鬼使神差,漫天星星,却突然一声惊雷。十点钟的时候,我接到一个电话,是我大学期间的舍友打来的,约网上喝酒。
给我打电话的是我们的宿舍长,想想我们也有好多年没联系了,听到他的声音,我竟有些脊背发凉,他们像是始终在看不见的地方观察你。晚上十点半左右,我们宿舍的人就聚齐了,七个人,山南海北,上天入地地瞎聊,有人聊耸人听闻的故事,有人指点江山,也有人默默喝酒,后来就开始各说各话,已经没人在听。过了十一点,不知道是谁说起了彬彬,我们才知道他不在。他或许就是这么一个人,让人感觉他一直在,也一直不在。也可能是,我们不约而同地不想提起他,他在的话,会让我们有些不自在,为什么不自在,我们也说不上来。
我们不是不找他,是没人能找到他。
记得几年前,彬彬父母还给我打过电话,问我知不知道彬彬的下落。那时,我才得知彬彬失踪的消息。这很像他的做派,万人如海一身藏。我也知道他父母想问什么。他们想问,彬彬有没有可能自寻短见。在彬彬父母眼里,我们关系很铁。也许他不止一次在他父母面前提起我。我说,他不会的,语气异常坚定。我似乎也并不是为了安慰他们。可我后来想,也许事实并非如此。他可能早就不在了,他对自己下得了手。
说起彬彬,我们之间的气氛竟忽然热烈起来。这些人开始回忆彬彬的大学生活,对他的过往说三道四。
彬彬,四川资阳人,他爸是开火车的。他说他爸总是穿着一双布鞋,双手背在身后,弯着腰,向火车头走去。
我想起第一次见他时的样子。个头不高,头发中分,眼神很清澈,睫毛也长,刘海有时会遮住眼睛,他喜欢向上吹口气,头发像是一直在被风吹拂。他很爱干净,几乎天天洗头。喜欢听周华健的歌,总是在哼那首《有没有一首歌会让你想起我》。他给人一种沉默寡言的感觉,其实不然,他有一肚子的话要说。也许他一直在寻找,能让他开口说话的人。
有一件事让我记忆犹新,刚来学校报到的时候,有一阵子我们宿舍里总有一股死老鼠的味道,宿舍几个人找了很久都没找到那只死老鼠。后来我们渐渐麻木了,等我们再想起来时,突然发现那味道竟烟消云散了。这只死老鼠一直是我们宿舍的未解之谜。临近毕业,彬彬才和我们说了实话,说那臭味其实是他皮箱里传出来的,他爸在路上给他买了半只烧鸡,他一直没吃,坏了。一个舍友问,为什么不吃。他说,不好意思。我想不通,没明白他是什么意思。我们接着问,后来呢。他说,后来半夜醒来,在你们都睡着的时候,我偷偷扔掉了,而且丢在了最远的那个垃圾桶里,没人会想到那半只烧鸡和我有关系。听了他的话,我们当时都有些哭笑不得,过了许久,才真正明白他在说什么。
很多年过去了,再想起那一幕时,我突然觉得他也许是为了羞辱我们才说了实情,其实他从来都看不上我们这些人。
他们在谈论彬彬的时候,我一直在翻彬彬的微博。最后一条微博的发布时间是三年前某个凌晨的一点四十七分。他是个夜猫子,通常都是在半夜里活跃。最后一条微博是一句话:人类所有不快乐的原因,是不知道如何安静地待在房间里。这句话配有一张图——蘑菇森林,五颜六色的蘑菇,奇形怪状的蘑菇,挤挤挨挨,错落有致,分开一条小路,小路空空荡荡,向远方延伸,直至消失。这条微博下没有留言,没有转发,也没有点赞。我一直在想,这蘑菇森林和他说过的那句话有什么联系,他究竟想要说什么。
他们这群人后来又说到彬彬的一个女网友。除了小鹌鹑,他还有另一个过从甚密的女网友,让我很惊诧。其中一个舍友说,我在学校对面的巷子口见过他们,和我擦肩而过,彬彬看了我一眼,假装不认识。另一个舍友说,听说那女孩是千里迢迢来找他的。难道说的就是小鹌鹑,我心下骇然,有些坐立不安。还有一个舍友说,彬彬找过我,和我说过他们之间的事,那天我们喝了酒,一人一瓶二锅头,在后山上那株护山棘树下,你们还记得那株枯死的护山棘树吗?我想起了那棵树,我们过去总去那里转悠。这人因喝了酒而吞吞吐吐的,接着说,那女孩怀孕了,不敢去医院,就在学校巷子里租了间房,在那里堕胎,在小小的出租房里默默等待,他们俩就那么死死盯着对方。后来那女孩开始流血,没完没了地流,满屋的血腥味,彬彬说那时才知道血竟然是黑色的。我们都在屏幕前唏嘘不已。这个舍友一直在说,我将他的头像放大。网络有点卡,他一动不动,像一幅遗像。不知道为什么,他讲完彬彬和女网友的故事,我们都不想说话了。
我们继续喝酒,开始玩一个叫点击轮盘的游戏。手指放在屏幕上,随机点人,点到谁谁的屏幕就会爆炸,像烟花一样。后来有人睡着了,歪在屏幕前。屏幕里出现了一只女人的手,拍醒他,喊他睡觉。他离开后,我们很快就散了。我躺在沙发上,想了一会儿小鹌鹑,她也许正穿着厚厚的防护服。头一阵子,我还梦见过她,我们像十几年前那样,肩并肩走在武汉长江大桥上,走着走着她就不见了。后来我看见她坐着536双层巴士像风一样掠过,她探出头来喊我,彬彬,彬彬。一晃眼就没人影了。想到梦里的双层巴士,我有些想哭。这时电话响了,夜里十二点多了,谁还给我打电话,我心惊肉跳。我是彬彬。我吓了一跳,反复问,你真的是彬彬吗?他说,是我。是他,那个总唱着《有没有一首歌会让你想起我》的人。
彬彬说他在西郊水库那里生了一堆火等我。他一直在西城住着,据他说,搬来五六年了。我也在西城,只不过我偏南,他偏北。我们近在咫尺,他却从没找过我。我这么指责他时,他说,那么,你的意思是我现在也不该找你。没错,他就是彬彬,喜欢说“那么”,顺着你的意思一直走到头,反问你,叫你无话可说。
我说,你等着我,不见不散。我也没想到自己就这么答应了。也许是那幅蘑菇森林的配图,让我感觉那里有一条通向未知的路。
家人都睡熟了,我穿了防风衣,戴上口罩、墨镜,偷偷下楼。在小区里晃悠,感觉像是身处无人的荒野。我有一个月没出过门了,出小区门口的时候,保安问我去哪里。我没理他。我骑着电动车,在无人的城市穿行。这一切都让我觉得陌生,路灯的光影在我头顶交错,我一直在想彬彬,那个在水库边点起篝火的人,我已经很多年没见过他了。
其实毕业之后彬彬才和我真正熟络起来。后来的故事,我们那些舍友根本无从知晓。那时我已经读了本校的研究生,而彬彬没找工作,在出租房里备考。他给我的感觉更像是做做样子,不是真的要考研。有一天他突然来找我。他为什么来找我,我已经想不起来了。他这个人似乎总是冷不丁出现在人眼前,就像今天。后来我们就常常去学校对面的深巷里喝啤酒,喝到深夜,摇摇晃晃走出巷子。他白天复习,晚上出来喝酒。他变得能说会道,有时一整晚我都在听他说。我可能就是那个让他一吐为快的朋友。反过来说,我也喜欢听他说话,甚至非常着迷。与其说他找到了我,不如说是我找到了他。那一阵子我彻底被他迷住了。大概就是这时候,他和我说起了小鹌鹑。
记得他说小鹌鹑的时候,是在他那间狭窄逼仄的出租房里。九平方米,一张小床,单人书桌,到处都是乱堆的书。墙上有几张小画,他说,是上一个租客留下的,他们是一对情侣。我问他是怎么知道的,他说他们曾留下一个U盘。我想看,他不让我看,只是冲我神秘莫测地笑。我坐在那张唯一的凳子上,他只好坐在那张小床上。他递给我一个U盘,我接过来,想马上去电脑上看。他让我别急,听他慢慢讲。他说,这的确是那个U盘,不过原先里面存储的信息清空了,存进了新的东西。后来我才知道存进去的是有关他和小鹌鹑的全部,有他们之间漫长的聊天记录,还有几张小鹌鹑的照片。我在他那台电脑上,翻看照片,他就站在我身后,手搭在我的肩膀上。他问我,怎么样?我说,好看。也许我什么都没说,正在发呆。其中有一张让我印象深刻。小鹌鹑在黄鹤楼前临风而立,风很大,裙角被风吹向另一侧。我被惊到了,有些失神。她都不知道她自己有多美。记得我坐在电脑前,也许是夕阳西下,有光透窗而入,突然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我想,那一刻才是真正的开始。
彬彬拍着我的肩膀说,从今天开始,你就是彬彬了。我怔住了,或者说假装怔住了,我已经猜出他要这么说了。他让我去赴约,去黄鹤楼前见小鹌鹑,他心爱的小鹌鹑。他们从来没见过面。我问,为什么?他说,你只告诉我,你愿意吗?我说,愿意倒是愿意。他说,那你就去见她,我们约好了。我说,让我替你去见她吗?他说,不,她已经和我无关了,瞧瞧,这些话是你说给她听的,这些照片是她给你的。他指着屏幕上的照片说。他这么说的时候,显得很悲伤,眼神黯然。我怕他会哭出来。我说,为什么你不去?他说,你要不去,我也不去,就没人去了。我不知道他在说什么。我一直在看那张照片,小鹌鹑像出水芙蓉似的站在黄鹤楼前。我感觉她在冲我招手。至今我也没搞懂彬彬为什么要放手,但我知道,他这么做极其痛苦,像是生离死别。看得出他在小鹌鹑身上用心良苦。那个U盘里有他们的聊天记录,他给那个文件起名叫:史上最漫长的聊天记录。到现在我还保留着那个文件,只是再也没有勇气打开它了。他们是在一个网站上认识的,很可能是文学论坛,后来他们就加了QQ。她的网名就叫小鹌鹑,她叫小鹌鹑是因为她有点婴儿肥,干什么都慢腾腾的。从他们漫长的聊天记录来看,他们两人从最初的指桑骂槐、互相攻击到惺惺相惜、难舍难分,经历了两年多的时光,也就是说,彬彬是大学三年级时认识小鹌鹑的。他们话题丰富,谈论的主要是电影和文学,读来颇费心力。当然聊天记录的后半部分,多是打情骂俏,彬彬有时会喊她小乖乖,我的小乖乖。难以想象,说这话的人竟然是彬彬。我研究了好几天终于看完了。我不仅没放过任何一句话,更重要的是,还会翻书查资料,对他们对谈中提及的书和电影,我都要找来看,那一阵子忙得不亦乐乎。这也是彬彬交代过的,让我这么干,这感觉新鲜刺激。我没日没夜地忙,像是重获新生一样。
他们谈起过托尔斯泰一个中篇小说《谢尔盖神父》,之前我从来没听说过。我用一整晚的时间读完了那篇小说,读的时候,我一直在想他们之间的谈话。聊天记录显示他们说起那篇小说的时间是某月某日的凌晨三点半,后来他们一直讨论到天明,直到小鹌鹑说她要去上课才作罢。我有一种奇妙的感觉,时间像是错乱了,我似乎也参与了他们那晚的对谈。我看到了他们各自对着屏幕深思叹气,或者激动不已。后来我总是不停地想起这篇小说,想起那个由于婚恋上的变故,离家出走,入教修行的谢尔盖神父。在我的想象中,彬彬就是那个突然离开的谢尔盖神父。研究生入学考试一结束,他就不见了。或者说,他根本就没去参加考试。交给我那个U盘之后,他就离开了我们那座城市。夕阳的余晖照进那个出租屋,我们像是静止了一样,一前一后呆坐在电脑屏幕前。那也是我最后一次见他。我知道,他像谢尔盖神父一样决然地走了。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一直感觉他在深山里修行,青灯古庙,孑然一身。而我就是他留在这尘世的替身,替他活着,替他去见小鹌鹑。
西郊水库旁边就是高速路口,过去那里车来车往,现如今四下里空无一人。我远远就看见了那处篝火。半夜三更,我骑着电动车来到这荒郊野外,令人难以置信。我想,我这么不顾一切不是为了彬彬,是为了小鹌鹑。就连多年前我和彬彬那一段短暂的友谊,可能也是因为她。我们过从甚密,夜夜买醉,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那个出租屋里的下午。
小鹌鹑和我分手后,音讯全无,但我知道她一直在武汉。小鹌鹑作为医院的医生,自然在抗疫第一线。前段时间我在新闻里好像看见了她,看不分明,他们穿着厚重的防护服,其中一个很像是她,尤其是她手指相互交叠的样子,即使戴着塑胶手套,我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从那以后,我就一直忘不了她,满脑子都是她。我给她发过几封邮件,言辞热烈,情真意切,说了很多让她原谅我的话,她没回信,石沉大海。或者她一直很忙,根本顾不上。或者她还在恨我。这些年她读完了硕士,又去国外读博士,后来回到武汉某医院工作。我有时会浏览她的QQ空间,她发布的内容少得可怜,五年前上传过几张照片。照片里是她在国外过节时的场景,她戴着吓人的面具坐在朋友们中间。没看到她的脸,我也能猜出是她。最后一张是一群亚洲面孔的人在包饺子,我想那是留学生们在异国团聚。在那张照片里,她待在一个角落里,低着头,像是在沉思,或者在看桌子上的什么东西。她那么不显眼,却又让周围的人黯然失色。她比过去更安静了,像是低头面对一潭深水,静水流深,她在闲照。
我把电动车停在路边,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那团篝火。一个男人背对着我,应该就是彬彬。还有个女人坐在他旁边,侧对着我。我站了一会儿,很想抽支烟。我望了望荒郊野外的天,灰白色,星光闪烁。感觉有什么不明的模糊的东西正在降落,像雨像雾。我回过神来,那个女的不会是小鹌鹑吧。我希望就是她,但又特别害怕是她。我远远听见她的说话声,武汉口音。往事一幕幕袭来。想起黄鹤楼前,我第一次向小鹌鹑走去,就连走路的姿势都在模仿彬彬,我怕被她看穿。我也留了中分,说话像彬彬那样拿腔拿调,偶尔叹一口气,或者看看天空。我向上吹口气,吹我的头发。到现在我还这样,只是头发日渐稀少,没什么可吹的了。我学彬彬的口气,他有些阴阳怪气,喜欢反讽,喜欢反问。我们从黄鹤楼出发,上了长江大桥。这也是我们说好的,一起步行走过武汉长江大桥。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我学彬彬那样念诗。小鹌鹑嫌我傻,说和我走在一起很丢人。她和我越走越近,她一直喊我彬彬,分手的时候,她都不知道,彬彬另有其人。她一路低着头,或许一直在想,她这是在干什么。后来我们坐公交车去了中国地质大学。记得那天是元旦前一天,12月31日,地质大学里有舞龙表演,人头攒动,我也不知道她是怎么知道的。我们走在人群中,到了数秒跨年的时候,她撞了我一下,我也撞了她一下,我们就那样撞来撞去。我想要跳舞,想要大喊,感觉自己是另一个人。
我远远喊了一声彬彬,他们回过头。彬彬站起来,冲我招手。我急忙跑过去顺带看了那女人一眼,不是小鹌鹑。我有些失望,但也轻松不少。彬彬让我坐下。他的样子很像是在钓鱼,而我就是一条上钩的鱼。我们三个人围着那团篝火,趁着火光,我看清了彬彬那张脸。他戴了顶帽子,还是那么瘦,眼神流转,闪着微光,像是刚刚哭过一场。我想,他才是那个真正和小鹌鹑走过长江大桥的人。他嘴巴前凸,像一只老猴子。我突然想不起他过去的样子了,对我来说,他似乎是个幻影,一直追着我不放。那个武汉女人想要起身,说,不打扰你们叙旧。彬彬说,你别走,你走了就不好玩了。他说得对,我们俩面面相觑,多少有些不自在,可我们从前不这样。彬彬说,你真的敢来,算我看错你了。他们俩也许在打赌,看我会不会来。不知道在彬彬的印象里,我是个什么人,这让我分外好奇。篝火噼里啪啦地燃烧着,火焰飘飘绕绕。篝火之上吊着一口铜锅,像是在煮着什么。我说,为什么不来?其实我想问自己,为什么来呢?彬彬笑着说,十多年没联系,突然打一个电话,让你来西郊水库,要是你,你敢来吗?他问那个武汉女人。我借此端详了一下她,她和我们差不多年纪,抱着双膝,在火边前后摇晃像是这一切与她无关。她没说话,看着我笑了一下。她似乎根本不知道有人会来。我重复彬彬的话,十多年没联系,突然打个电话,让我来西郊水库,我能不来吗?这么反问,很像彬彬,他大笑起来,他知道我在学他,我也渐渐放松下来,我们像是从来没分开过。
我终于弄明白了这个女人的情况,她还有个儿子就睡在离篝火不远的帐篷里。我站起来,向那边望了望,发现了不少帐篷。帐篷更远处停着不少私家车,想必是他们的。彬彬就是那个提供免费帐篷的人,他倒是很会想办法。这很像他,我不由心头一紧,捏了捏口罩的金属条。彬彬说,还不把你那个劳什子给摘掉。我摘了口罩顺势向彬彬的方向移了移。
这位大姐姓黄,我们喊她黄姐。她老公是跑货运的,高速路封了,也就被滞留在高速路上了。她在水库边上住着,就为了能看见他。她向远处指了指,我什么也没看见。她的意思我懂,她老公那辆半挂车一直在高速路上。黄姐的武汉口音很重,让我想起了小鹌鹑她妈妈。小鹌鹑和她妈妈打电话,常常按免提,一边和她说话,一边和我窃笑。
黄姐叫了声彬彬,我以为是小鹌鹑在叫我。她说她想喝点,于是我们三个人围着篝火喝酒。彬彬问我这些年都在干什么。我说,我在写小说。离开小鹌鹑之后,我就开始写小说。他并不惊讶,像是早就知道。也许从他送给我那个U盘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了。在小鹌鹑眼里,我永远是那个迷恋谢尔盖神父的彬彬。我问彬彬这些年在干什么,我想说的是,写小说的那个人始终是彬彬,不是我。他说,瞎混。我说,他们都说你死了。他说,他们这么说我,没什么不好的,再说了,我也许真的已经死了。他的话总让人接不下去。我和他说起,我们宿舍一群人,对着屏幕喝了一场大酒。他说,我知道,舍长到处找我,给我留了言。我又想起,那个舍友说过的,汩汩流淌的黑色的血。彬彬转而说,我就想见见你,尤其是这时候。他这么说,我突然有些眼热。我们在火堆边碰杯,篝火上的铜锅咕嘟咕嘟响着。
我想,我没白来。
我们边喝边聊,夜渐渐深了。我还是没问起出租屋里那个女孩堕胎的往事。彬彬的样子让我说不出口,远处似乎有了鸡叫声。我们说武汉城,说黄鹤楼,说536双层巴士,说武汉的公交司机。彬彬和我,还有一个武汉女人,三个人聚在一起,让我感觉恍然若梦。我知道,彬彬在等着我,我也在等着彬彬。我们都不想成为第一个提起小鹌鹑的人。
后来彬彬和我们聊起了毒蘑菇,我才知道,他这些年在干什么,这也让我恍然大悟,弄明白了他那条奇怪的微博。他一直在研究那些野生菌子:鸡枞菌、白葱菌、牛肝菌、老头菌、羊肚菌、青头菌等。他如数家珍,说自己从云南回来,就迷上了这种神奇的生物,他这些年就靠倒卖一些野生菌子过活。他因喝了酒而满面红光,他说蘑菇的样子,让我想起了他多年前在巷子里喝啤酒时的神采。他认识这世界上很多很多野生菌,想写一本关于蘑菇的书。像花一样的蘑菇,都是魔鬼。停顿了一会儿,他又补充道,也是天使。我想起了他微博上的那幅配图。我喜欢他这样,我也因此释然了。我想,我们谁也不会提起小鹌鹑了。
就在我们醉心于毒蘑菇的神秘的时候,他却突然醉眼迷离地和我说起了小鹌鹑,像是那个小鹌鹑和我无关。不,他知道,我一直在想她,我们都在想她。恨不得坐在我们旁边的这个武汉女人,一转身,就成了那个黄鹤楼前临风而立的小鹌鹑。他说,我去看过她。我惊了一下,心想,我和小鹌鹑好的时候,总感觉她背后还有一个男人,隐隐约约的一个人,和她相好,那个人不会是他吧。我看着那口铜锅,彬彬已经加了两次水了,它还在冒着热气。他挪了挪地方,向我靠过来。我不知为什么,竟有些怕他。我故作镇定,抿了一口酒。他搂着我说,我去看她,让她给我看病,我挂了她的号,她的号真难挂呀,终于轮到我了,我就想看看小鹌鹑穿着白大褂给人看病的样子。她把我当成假装去看病的彬彬,她是医生小鹌鹑。她很严肃,一本正经,甚至板着脸,医生都那样。彬彬说,她拿着听诊器听我的心跳声,我离她那么近,能感觉到她的呼吸。他这么说的时候,摸着我的心脏。他接着说,我们俩相互看了一眼,我感觉她看出我是谁了,你说我们是不是心有灵犀,她知道,我才是彬彬。我说,后来呢?他说,后来我就夹着尾巴逃跑了。说完彬彬哈哈大笑起来。
难道他大半夜叫我来这里,只是为了向我解释,从我手里抢走小鹌鹑的人不是他。他在捉弄我,还是在捉弄他自己。我想起过去那些时光。当时我和小鹌鹑身处异地,一个在武汉,一个在长沙。只有逢节假日,我才能去武汉看她。后来她开始有了变化,我隐约感觉到,她的身边有另外一个人存在,但我仍假装若无其事。小鹌鹑也曾问过我,你的身份证上叫梁晓阳,为何别人都喊你彬彬呢?我说,我小名叫彬彬,网名也叫彬彬,我喜欢彬彬这个名字。小鹌鹑说,我也喜欢。也许那时候她已经知道,我不是彬彬。或者说,她已经找到了真正的彬彬。再后来,我们就分手了。为什么分手,至今我也想不明白。她说她只是受不了,总是没完没了地接电话,手机一响,她就焦虑不安,我给她打过太多的电话。也许我给她打电话的时候,彬彬就走在她身边。想到这里,我头皮发麻,在火堆边发抖。
我问彬彬,你为什么让我去见她?彬彬说,你还记得那半只烧鸡吗?我说,什么烧鸡。彬彬说,就是在我的皮箱里坏掉的那半只。我慌忙说,记得记得。彬彬叹了口气说,我就是那半只坏掉的烧鸡,或者说,虽然我把那半只烧鸡扔得远远的,可那股味道却永远跟着我。我说,我不明白。彬彬说,我不想让小鹌鹑闻到我身上那股味道,那是下水道的味道,低贱的味道,下流的味道。彬彬怒气冲冲地说,没错,下流的味道。他抱住我的肩膀,他很有劲,他搂着我朝我脸颊上猛亲了一口,说,晓阳,你知道吗?我不配,你们才是金童玉女。我说,为什么是我?他说,你还记得咱们总在小巷子里喝啤酒吗?只有你能懂我在说什么。我说,现在你后悔了,对吗?他说,你是来兴师问罪的吗?说完起身,向远处走去。他背对我们小解,瘦弱的身形在风中摇摆。那一刻,我确定无疑,那个人不可能是彬彬,他从没和小鹌鹑好过。
黄姐也喝多了,但她不回帐篷里睡觉,不知道在等什么。后来我才知道,她也在等那碗野菌汤。彬彬给我们每人盛了一碗,他递过来的时候,我想起他给我那个U盘时的场景。光线迷离,我们一前一后盯着电脑屏幕。他说,这是我能找到的这世间最神奇的菌子了,喝了它,能让你看见你想看见的,也许你们能看见黄鹤楼。他接着说,重要的不是记住,是重现,一切其实就在我们身边。他这么说的时候,我一直在想那些毒蘑菇让人产生幻觉的事。我和黄姐相视一笑。我想,彬彬让我来,真正的目的更可能是让我喝下这碗野菌汤。他在火堆前跳舞,不,不是跳舞,是双手在空中勾画黄鹤楼的轮廓。那是小鹌鹑的黄鹤楼,也是我的,更是他的。我端着一碗野菌汤,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