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风驰电掣的高铁上,极度悲痛、归心似箭的我,没有心情观赏窗外一飘而过、稍纵即逝的风景。脑子里像过电影一般,回想起了父亲平凡又崎岖的一生。
父亲出生于1935年生6月。小时候就经常听父亲讲,他的父亲、我的祖父曾经做过旧社会的保长,可惜只活了42岁就去世了。当时,身为长子的父亲才满九岁,排行第二的姑妈六岁,排行第三的二叔4岁,排行第四的三叔尚未出生,还怀在奶奶的肚子里。为协助奶奶挑起养家糊口的重担,才上了三年私塾的父亲,只得被迫辍学,到外地务工挣钱养家,从此尝尽人间苦楚。
在父亲担任衡阳报社社长的叔父(注:我爷爷的弟弟)介绍下,九岁的父亲先在衡阳街头卖过一段时间报纸。后来,父亲的年龄稍稍长大一些,又做了衡阳报社的排版印刷工。父亲在衡阳做报童期间,患上严重的痢疾。因为没钱治病,病情越拖越重。一次上厕所,肛门被一古脑地拉了出来,差点丢掉性命。
报社的工资相对偏低,难以满足一家孤儿寡母的日常开销。为尽可能多挣些钱贴补家用,父亲十三岁的时候,从衡阳回到老家,到老家黄公岭上一个煤矿里,当了一名矿井排水工人。日常的工作,就是负责清理矿井里的积水,方便其他工人采掘煤炭。每天一早,父亲就背着一个大木水桶,佝偻着矮小瘦弱的身子,匍匐爬行到数千米深、黑漆漆的矿井里。将矿井底部的积水,一勺勺地舀进水桶里,然后背到地面倒掉。装满水的水桶,比父亲的身体还重。每天背着满载的水桶,井上井下爬行几十个来回,父亲的手掌、肩膀全是水泡、血泡。水泡、血泡被磨烂后,血肉模糊、疼痛难忍,多次晕倒在矿井里。
新中国成立后,父亲的命运迎来温暖的春天。父亲上过三年私塾,有些文化功底,人又心灵手巧、踏实肯干。在党组织的号召和引导下,父亲积极投身社会主义改造。17岁,便光荣加入共产党,并被提拔为乡农协主席。19岁,本来前程一片美好的父亲,一腔热血应征入伍,到南京空军某部当了一名通讯兵。在部队大熔炉里,父亲如饥似渴自学文化,自觉砺练组织才能,很快被任命为连队管理后勤工作的司务长,并被确定为干部培养苗子。但是,没过多久,部队兴起清理阶级队伍运动,一些家庭出身不好的士兵,全部被清退遣送回原籍。父亲因为我爷爷做过保长的那段历史,被取消提干资格,也被遣送回了老家。
回到家乡,父亲凭着较高的文化水平,突出的组织才能,仍旧一次次被委以重任。父亲先是受命创办乡农民中学,在只有一纸校长任命、办学经费紧缺的情况下,父亲带领全校师生,自力更生抓建设、搞生产。把一穷二白的乡农民中学,办成全县数一数二的样板学校。后来,父亲又受委派创办乡煤矿、乡胶泥矿。他率领一帮民众勘探矿源、建设厂房、深掘矿井,在老家黄公岭上开采出大量宝贵的煤炭和胶泥,为全乡集体经济发展立下汗马功劳。
1966年,文化大革命兴起。父亲因为主张和致力发展集体经济,被扣上“走资派”的帽子,彻底回到农村劳动,并沦为政治批斗对象,隔三岔五被拉去大会批、小会斗。父亲不会犁田耙田、割稻插秧的基本农活,只能安排干一些管理账目、采办物资和公差勤务等写写算算、跑腿打杂的工作。一天的劳动,和其他下地干农活的成年男性一样,按10个工分计算。苦闷失意的父亲,用坚毅和信念和强烈的责任,同我的母亲一道,苦苦撑起我们这个庞大的八口之家。
1979年,父亲的命运再次迎来转机。他被彻底摘掉“走资派”的帽子,恢复政治名誉,返回乡政府工作,并被任命为乡企业办主任,主要负责创办乡镇企业,发展农村集体经济。为报答党的知遇之恩,父亲一心一意谋集体经济发展。上任第一年,就立项兴办乡镇企业十余家,实现财政创收数十万元。此后,连年实现几何倍数增长。至1995年,年届花甲的父亲告老还乡,全乡兴办的大小企业达到数十家,生产总值突破千万元。
父亲写得一手好字,文章也写得非常出色,甚至吹拉弹唱、织箩编筐,都十分在行。儿时的记忆里,十里八乡哪家有红白喜事,都会请父亲去写对子、作文章。有的邻居遭遇不公,想向法院起诉,都会请父亲拟写诉状。邻里之间矛盾纠纷,夫妻之间吵架拌嘴,也都会找父亲明断事理、评判是非。
父亲的二胡,可堪称专业水平。小时候的夏季,天气闷热得无法入睡。每天晚饭后,父亲搬几把竹椅和一张大凉床,放在屋后的大凉树下,一家人便聚在一起聊天乘凉。父亲来了兴致,就会让我去把他的二胡拿来,乘兴给我们演奏几曲。我们兄妹六个,或惬意地躺在凉床上,或围坐在父亲身旁,一边摇着大蒲扇,一边饶有兴味地欣赏父亲最拿手的《二泉映月》《赛马》等名曲。在父亲婉转悠扬的二胡音乐里,甜蜜进入梦乡。
父亲七十岁那年,突发脑梗塞中风,左侧身体落下半瘫残疾,出行需要拄拐。父亲便开始宅在家里,写起了“小说”。父亲写的“小说”,其实就是父亲对自己曲折一生的回忆和整理。父亲不会电脑打字,所有文字都是用毛笔写的。他创作“小说”,先用铅笔和尺子在白纸上画好行格,然后将小楷字体工工整整地誊写在稿纸上。每写完一本,就用古籍线装本的装订方法,用改锥和麻线将书本装订好,再有板有眼地画上封面、插图。父亲从来没有想过拿去公开发表,就只图个自娱自乐、消磨时光。到七十七岁去世前,父亲已经写出厚厚十几本“小说”。我们在清理他的遗物时,没舍得把这些“小说”烧掉。这十几本“小说”,全部被侄子们拿走收藏。我想,这应该是父亲留给他们的最珍贵礼物。
父亲对我们兄妹的教育非常严格。小时候,给我们订立“十条家规”,对我们的日常行为养成和道德品质规范提出严格的要求。父亲把“十条家规”的内容,用毛笔字抄写好,贴在饭桌旁边的空墙上。我们兄妹要是有谁触犯了家规,就要被罚跪在“十条家规”前,进行面壁思过、自我反省,其他兄妹则要在一旁接受警示教育,做到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在父亲的严格教导下,我们兄妹个个正气满满、心地善良、尊老爱幼、团结礼让。
记得有一次,四哥被安排打猪草。因为贪玩,到天快黑的时候,还没有完成任务。四哥怕挨父母的责骂,趁人不备,溜到隔壁生产队的草籽地里,割了一些草籽充数。结果,被人发现了。隔壁生产队的队长一路紧追,追到了我家里,在对四哥一顿训斥后,对“走资派”父亲也好一顿指责。正在遭受政治批斗、内心极度苦闷的父亲,二话没说,顺手抄起一根木棍,照着四哥一顿好打。四哥的腿,差点被打断,一连几天没能下得床来。
父亲生性耿直,说话直来直去,不拐弯抹角,溜须拍马的事情从来不干。父亲担任乡企业办主任后,乡镇企业办得红红火火,经济效益蒸蒸日上。一位乡领导开始打主意“捞油水”,经常拿一些生活开销票据找父亲报销。正直倔强的父亲,没给这位领导留任何情面,不合规定的开支,一个子儿也不给报销。父亲太坚持原则,也招致这位乡领导的深度憎恨。父亲退休那年,在核算工龄时,这位领导授意手下,将父亲被打倒的那十几年时间不计入工龄,使得父亲少领数千元的退休安置金,每月的退休工资也大大缩水。父亲气愤不过,曾多次向上级部门反映,结果也不了了之。这成为父亲至死也没有解开的一个心结。
父亲不嗜烟、不好赌,唯独对酒情有独钟。对自己喜欢喝酒的嗜好,父亲有个幽默风趣的解释:“我的祖母葬在“榛子口”(注:“榛子”是湖南农村一种用来蒸馏酒的工具,“榛子口”是酒蒸馏分离后导出的口子,曾祖母安葬的地名叫“榛子口”),她的后代哪有不喝酒的?”曹操有诗云: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在那个苦难年代,酒或许是父亲赖以解忧减压的重要方式。父亲的酒量到底多大,我始终没有见识过。但从我记事起,从来没有见到父亲醉过。而且,父亲非常有酒品,每次酒后都谦恭有礼、处事稳重,从不借酒撒野,也从来没有误过事。
因为喝酒,父亲落下了严重的心血管病。以至在他70岁时,脑血栓发作,导致身体半瘫。就在身体中风以后,父亲还戒不了酒,经常跟母亲说,不喝酒吃饭都没有胃口。母亲拗不过他,就特批他每餐只许喝半斤,并专门给他准备了一个半斤容量的搪瓷杯。父亲为了能尽量多喝一点,倒酒的时候,玩起了心思。先是故意将酒倒满,待快要溢出来时,便将头凑过去喝上一口。待酒杯空出一截,又再次斟满。然后,又把头凑过去喝上一口。如此循环往复,母亲限定的每顿半斤,结果变成八两有余。
在父亲的影响下,我的叔叔、兄弟及下一辈个个也都喜好喝酒,而且个个都是喝酒高手。几乎每人都有一两斤米酒的量,且酒风豪爽大气,几乎来者不拒,从来不肯认输。因为全家人都喜欢喝酒,不管是物质贫乏的过去,还是生活已经富足的现在,我们家的每年除夕,哪怕年夜饭不是很丰盛,酒还是任饮管够的。至今,在我们老家方圆十里,还在广泛流传着我们家过年把酒缸搬到桌前的豪放喝酒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