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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小刚:姥姥的村庄

  • 作者:凝尘
  • 来源: 手机原创
  • 发表于2023-05-05 20:47: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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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我从小生活到大的那栋二层平房已经被拆了很多年了。这一阵子,我总想回到记忆里儿时的某些地方再去看看,想来想去,最后发现值得一去的只剩下了姥姥的村庄。

      我对姥姥的村庄并不十分熟悉。儿时也只有暑假会陪同父母回村短暂小住几天。后来升入中学后,学业紧张起来,同时我对村庄里那些小时候钟情的游戏也逐渐失去了兴趣,所以在中学后便基本没有再回去过。最后一次回去是因为姥姥的葬礼,那时我刚结束高考。姥姥生命的最后几年也不是在村庄度过的。姥爷在妈妈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舅舅后来也在城里安了家,农村再也没有姥姥的亲人了,姥姥于是也在城里租了个小房子住了下来。我想在姥姥离开村庄的那天,心情应该是很兴奋的吧。当时姥姥一定带着不多的行李,搭着舅舅的车,满心里期待着即将开始的城市的生活。我记得小时候姥姥说过,她不喜欢这个村子,这个村子太小、太偏、人太少,和她娘家的村子比差远了。我当时虽然年幼,却也自认为完全理解姥姥:是啊,谁不喜欢繁华点的地方呢?

      这个村庄确实很小,小到只有两三个小巷子。进村的小路也只有窄窄的一条,小路很长很长,两侧是广阔的农田。那条小路坑坑洼洼的,车行驶在上面很是颠簸。下雨的时候又很泥泞,车很容易就陷进去出不来了。这样的一个小村子,好像是人体内最不起眼的一小撮细胞,血管堵了也是无关紧要的。我记得儿时回这个村子时,爸爸从城里开车出发,当行驶到路程中段,就进入了农田。这时候,就一定要记得在哪个十字路口要拐弯了。人赖以辨别方位的可以是一个孤零零的看起来随时可能被风吹倒的小房子,可以是一块大石头,或者可以是一棵不知名的树。我不知道有多少人依赖这些标志去寻找回村的路。就这样一路找着找着,那条窄窄的直通姥姥村子的颠簸小路总会突然出现在眼前。我每次回去都是暑假,记忆里,那条小路两侧总是长着人高的玉米。车在路上颠得上下摆荡,人在车里跟着左右摇晃。这时,妈妈每次都会抱怨这条小路的破损。一入村,就是口水井。我只是知道村口的那栋小房子里有一口井,但是从来没进去看过。因为妈妈多次嘱咐过我那井水很深,很危险,有很多小孩都掉进去过。过了井的下个路口,往左拐,不几座村舍后就是姥姥的院子了。一进村,空气的味道就变了。到处是旱厕和牛羊粪便交杂的味道。村舍的大门常常是一个篱笆就算的,篱笆上偶尔立着公鸡。村里的小路还会有成队的小猪跑来跑去。这一切每次都让我觉得新奇。这时候姥姥早就在门口等着了,门口还会聚集几个同村的老爷爷老奶奶。一见我们的车入了巷子,就站起来和我们招手。我们一下车,他们就会叫着爸妈的小名问候,也总记得我的小名,每次都让我颇感意外。回到姥姥家,上了炕,姥姥会首先拿出地里新摘的西瓜。姥姥家的西瓜总是熟透的,沙瓤的。之后的几天,我会很快从一个城里的白净斯文男孩,变成一个捉蚂蚱、斗鸡、吓猪的农村娃娃。记忆里,农村的生活是丰富而神秘的。在农村小伙伴的口中,我得知田野里有碗口粗的蛇,有象征不详的蝴蝶,有夜里不明原因的美而惊悚的鬼火,甚至村口一个常年独居的精神有些障碍的老太太,也有某种神奇的超能力。儿时的我,对这一切故事竟都毫无保留的相信。可能在我儿时的眼里,田野里生长着那么多种类的虫子和植物,有一些奇怪的事物不也很正常么?那样广阔的田野,那样无边的天空,怎么可能没有一点神奇呢?当某一天爸爸的车再次进村时,我就该回家了。我每年都依依不舍地坐上车,我记得在返城的车上妈妈抱怨过村里的生活太乏味,电视里搜不到一个可以看的频道,我对妈妈的抱怨总是不以为然。

      这些就是我对姥姥村庄的一些片段记忆。儿时相信的那些故事我早就不信了,但是那个村庄于如今的我却有了另一种吸引力。当我想找寻一点童年的记忆时,我知道我只要回到那个村庄,就一定可以真实地触摸到记忆中的某些东西。我知道村口的那口井还在,家家院里栽种的枣树依然在按时挂果,儿时玩耍过的戏台依然那样破旧却永恒地伫立,地上依然还会跑动着模样一如往昔的小鸡小猪,山坡还是那个样子,山坡还长着那些杂草,杂草里孕育着同样的蚂蚱。而我童年生活的那个城里的平房呢?早就消失不见了。城里的建筑看起来是那样坚固,但最后留到现在的,却是那个砖土夯成的村庄。人力造作的东西,总是最脆弱的。很多人精心维护的写字楼没几年就旧了,而任何一个山丘,则永远那么年轻,永远那么新鲜,好像从上古洪荒,从盘古开天时就一直是那个样子。

      姥姥最后病情恶化了,她在还能说动几句话的时候,和妈妈说把她送回村里去。那是我高考结束的夏天,又是一年夏天,阔别几年后,这次我们全家和舅舅陪同姥姥一起回到了那个村子。当晚,在那个吃沙瓤西瓜的炕上,姥姥完成了自己的生命。

      其实姥姥不是这个村子的人。她是不到二十岁时候从外村嫁过来的。我并没有去过姥姥嘴里说的那个更大更繁华的她娘家的村庄。姥姥在最后落叶归根的时候,想回去的,是这个她一辈子苦命开始的村子,而不是那个她无忧无虑年少时光的村子。姥姥嫁到这个村子没几年,在舅舅刚出生,妈妈三岁时候,姥爷就去世了,从此,姥姥再没有过过一天好日子。在这个村子里,姥姥拉扯大了几个孩子,嫁了女儿,给儿子娶了媳妇,然后看着孩子们一个个离开这个村子,自己又孤独地守着一个大院子生活了很多年,之后终于离开了这里,最后又回到了这里。姥姥的身体永远留在了这里,生命的元素融入了这里的土壤,那些元素会再次依赖自然的力量结成果实,孕育一个人新的一生。无论是怎样的一生,都是有根的一生。一个女人,用无数的日夜把自己的根扎在了早已离开自己多年的丈夫的村庄。

      今晚,我和妈妈视频。我问她:“妈妈,你现在会想你长大的那个村庄吗?”妈妈说:“除了你姥姥的墓在那,别的没什么想的。”接着妈妈又说:“清明节回去了一趟,路倒是修好了,村里没人了,就剩几个老人了,这几个老人一没,村里就彻底没人了。我们小时候村里多有人气啊,这次回去,说村口的那口井也没水了,不过没了就没了吧,通了自来水,井也没用了,井水咸,不好喝。”我又问:“妈妈,那你觉得你的根在哪个地方?”妈妈先是很诧异我问出这样的问题,继而回答说:“当然是现在和你爸生活的这个地方啊。”

      挂了电话后,我突然很羡慕我的妈妈。她的童年还在,即便村庄有一天真的没有人了,那方水土依然还在。那方水土是世上无数片土地里平平无奇的一块,但就是这一块和我产生了深深的交集。他不属于别人,只属于有限的一小部分在这里生活过的人。我们总觉得城市的生活是美好的,甚至还要追求去更好的城市生活。自我的追求和个人的选择当然美好,但命运安排给你的也同样珍贵!想想我儿时生活的被拆掉的房子、巷子,看着眼前这个大学以后才来的城市里没住几年的新房子,我问我自己:我的根在哪呢?也许我需要和姥姥、妈妈一样,用以后很多年的时间去完成这个问题的答案。但是看着窗外这永远熙熙攘攘,永远嘈杂,永远半新不旧的都市,我内心中生出了深深的怀疑,而没有丝毫的确信,比不上对姥姥村庄里那些离奇故事的丝毫确信。

    【审核人:雨祺】

        标题:张小刚:姥姥的村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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