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那村子叫芦村,平日皆是静悄悄的,只有那唱戏的来了,才多了一份热闹。那时候,我总盼望着农历十月十四的那天快点到来,戏子们来了,和朋友们便可以结伴到戏堂子里玩耍。
孩童时期不懂戏曲的内涵,只看那些戏子穿着华丽,嗓音高昂,最喜欢看的便是戏曲开头的热身舞,动感的音乐,齐刷刷一排排穿着舞蹈短裙律动的身体,那才是年轻人最喜爱的。
知道做生意的小机会来了,许多村民便都早早地开始准备一些买卖的东西。有人用艾草做块状的煎年糕,有人做福建人爱吃的嗲饼,每年最常见的便是砖火炉上面洋铁盆里熬红的茶叶蛋。自那茶叶蛋年年有,从小吃,总觉得那茶叶蛋是我家乡的小吃,出了外界,发现到处有,吃起来便也常常就念起家乡的味道。还有村里开店的把店里的小零嘴摆在木质推车上。嗳!差点忘了,还想起来那时候常常看见三两女人围在木桌边,往芋头皮里塞馅料揉成小圆球。那才是我们家乡真正的小吃,我们管它叫“芋头包”。那时一袋芋头包有三四个,也才五元,如今一个芋头包就已经涨到了五元,真是吃不起!
我的童年里,物价已经是很高的了。两元一个鸡蛋,祖父和我说不如自己家里煮着吃。可惜,邻居家里悠悠飘过来的蛋香味,总觉得是自己家里调制不出来的味道。
戏堂子往往下半天戏子们睡醒了才开始表演。邻居把烧红的放在砖炉里,一盆鸡蛋便安在上面,为了占位子,把东西早早地搬放在门口,人便进去再准备点什么。趁那邻居一进去,祖母便试探着慢慢地走了过去。她看了看盆里面,看着邻居屋里没什么动静,不急不慌地从盆里捞出来一个湿哒哒裂缝的鸡蛋。我才走出门外,看见祖母悄咪咪赶我进去,又接而把门轻微关上。目光落在祖母手上的鸡蛋,我才明白痴呆的祖母竟然偷了人家的鸡蛋!祖母和我私语道:“那女人把东西放在门前,没人看见,我就拿来了,你吃不吃呢?”祖母那样欣喜地看着我,要在墙上敲碎鸡蛋给我吃,心里既是鄙夷,又是心酸。我不记得蛋我是否吃了,我想也许吃了,因为不论怎样,我不想让祖母失望。
那是记忆中的一回。还有一回,也是到了这个季节,只要一有人摆鸡蛋卖,我便极欲地想吃蛋。上头说了,祖父不愿花钱买那两元一个的鸡蛋,让自己在家里煮了吃。我顺从祖父,家里从小除了两位老人,没有年轻长辈做主,跟着老人家也便有了节俭的观念。记得那次,把几个生白蛋放在窝里煮之后,门外来了几个人。祖父被喊了出去,我也被祖父喊了出来。来拜访的那人是同村的我母亲那边的亲戚。老实说,我并不认识。她和她的朋友也刚好从自家出来打算来看戏的,路过我家这里,便顺礼地打声招呼。
虽然我顺从祖父的意愿自己煮蛋吃,可我不想吃水煮大白蛋啊!我劝祖父弄点茶叶下去煮,只可惜那茶叶蛋的颜色没有时间可熬不出来多么深的颜色,我为了那件事而和祖父闹气。在那屋里大厅哭着,恰巧人就来了。泪花还未干,只好躲在祖父身后不敢看人。
那亲戚笑着说:“欧呦,一个蛋而已,去买啊。我带你去买。”我对那人面生,不敢应答。祖父笑着说道:“不用啦,不用啦,都快煮好了!”那下去之后就忘了。我记得那女人说话的模样,我总觉得被她发现我家很拮据似的,一个两元的蛋舍不得买。我知道她并没有嘲笑,小孩子脸皮薄。现在想来,祖父的观念就是老长辈的观念,但这种节俭精神毕竟没有传给我,潮流的时代总会影响人的。
常常这样唱戏的季节,十月份冬季寒冷的清晨,我总会闻到戏堂子门前昨夜村民们经营过生意后丢下来的各种垃圾,混合起来伴着那清晨鲜爽的空气而入鼻。我把那种感受称之为“烟火气”,虽是热闹后的杂乱荒芜,却是毕竟有着人们嬉戏娱乐的痕迹。因为一旦戏子们连着几天唱戏唱完了,戏堂子里就空荡荡了。是有一位看堂人在内住着,我同时也为他感到孤独。我们那堂子拉门内左边坐落四座神仙塑像,因而我们村里春节时也有历史很久的迎神活动,我从小在鲁迅先生的文章里读过。那是我年纪很小时唯一能感受到的有亲切感的文字。从那时起,我似乎喜欢上了文字,因为文字的意义也许是为了留住过去生命的痕迹。
那些仙人前边有个两三级台阶下去便有许多红漆木板长凳。小小四方场地里是村民们看戏的落脚点。有些时候人太多了,便还可以从两侧上楼,在场地两侧的高台上观看。倒有一种像古代富人家在楼上看戏俯视的快感。只是那时候小,人又矮,那楼上围栏并无缝隙,结实的石块。只好踮起脚尖,或者爬上一个长板凳,像许多孩子一样跪在上面俯视下面的人。
只要是唱戏人走了,那块方地板凳上就收起来,一片空荡。戏台上艳丽的帷幕也拆了下来,上面安置的闪光灯用具,下便安放的大音响,戏台后边唱戏人们的各种衣物统统收起来了,一片热闹便没了。我想守堂子的人夜里和神仙们住在一起,也会是寂寞的。听人说,那人精神有些恍惚了,因为待在那戏堂子楼上昏黄灯影的屋里,半夜听见下边戏台上和场地下有脚步声与轻微的怪语声,直把他吓坏了。他的故事传开了,人们遇见他是恭恭敬敬的,也怕他身上真有不干净的。
他知道自己有了病,积极地看病吃药,也还坚持着这份工作,因为不是文化人,融不进城里,只好待在老乡里。
从各种村民的嘴里说出来,这座神仙住的屋子反倒有了脏东西似的。但我会疑问,神仙既在,妖怪怎么敢出现呢?我听祖父说,我小时候老生病,就是拜了这堂子里的神仙才好的,把我给神仙当了孩子,十五六岁时便还了愿,请神仙吃了好大一餐。我觉得那神仙是好的。却也忌讳着那地方,夜里从来不敢从那堂子门前路过。
我母亲从前也都是趁了唱戏时节回来看我。携着她年年买的牛奶与当季的水果。记得母亲总递给我十元,她想和我亲近。把我拉过来之后只在耳边悄悄地告诉我长大了一定要去找她。我当时心里只念着那十元钱,完全没有心思听她说什么,对于一个面生的人,我有警惕心。
戏堂子门前上方灰蒙蒙的罩灯,罩灯下黑黢黢的流苏线,看到那,我不再想进去。唱戏人走了,母亲也走了。
有村民想进去看看,有时幸运地会发现唱戏人落下的道具。油纸伞啦,一些小装饰品啦,我当时多么羡慕啊!都走了,我也想留点纪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