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河的水,清悠悠。荡漾在我心里的乡愁。那弯弯小河,荡悠悠。山间苍翠,两岸青山矗立,树木郁郁葱葱。
那河是苏麻河。发源于两林,腊尔山苗区之河。是清代乾嘉苗民起义的古战场之一,苗区著名首领吴天半带领苗民顽强抵抗清军。可歌可泣。故,这是一条流淌着无数苗民先辈热血的河流。
“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山林里的清泉,村头的井水涓涓细流,灌入小河。其实,小河流淌到苏麻寨叫才叫苏麻河,流经苗王城、下铜仁,归麻阳锦河,最后在辰溪汇入沅江。
“武陵风雨武溪潮,鼓角喧天万岭摇。踢破边墙三百里,掀翻哨卡一千碉。乾隆遣将平苗反,飞虎扬戈撵满妖。血溅京都全节义,立碑载史颂英豪。”
此诗是湘西名师吴世英(1931年阴历2月17日—2016年5月17日)特为《感赋吴天半纪念碑》赋诗。读毕,耳畔回荡着那年,那月,金戈铁马,古老的生命赞歌。
这是苏麻河中一段我们苗民难以忘怀的清史。也是我上高中后。才知道的关于腊尔山河流的血泪史。
然,我乡愁里的小河,只是苏麻河中一小段,约一公里。从“大教”村到“板拉”村大树坡。大树坡是外婆生活的村子。于是,那条小河,与我千丝万缕。
小河的水,日日夜夜,缓缓流淌,哗啦啦,哗啦啦……河水冲刷河底沉睡的鹅卵石,过滤着岁月流逝的光阴。
河水清澈透明,浅浅的,绿绿的。田坎边,河面上一棵一棵芭茅花,杂草,灌木倒影在水里。深秋时节,天气转凉,芭茅花开,斜阳下,风一吹,花穗轻摆,花絮轻飞,泛着光彩,芭茅花飞过河面,飞向山林,落在荒野。孩童时,曾以为那是“蒲公英”的种子。
隆冬,芭茅花也不会枯萎。结冰下的芭茅草,沉甸甸的,狂风摇拽时,河岸两边树木齐刷刷一方向弯腰,点头。
这是我乡愁里的小河,岸边塞满我们稚嫩的童年。
印记里,去外婆家总是在冬季。砍竹子制雪橇,或是年末送年货。我背着尼龙袋,装着肉,鱼,沿着马路,沿着小河,走过田埂,过一座石桥,桥头另头是外婆家。
外婆是大树坡本村人,生在大树坡,长在大树坡,成人嫁在大树坡,一辈子从未曾离开大树坡,老去也埋在大树坡。外婆一生养育七个子女,至今开后代枝散叶加起来有七八十人。
我开始懂事时,记忆里外婆就很老了。走路总缓慢挪步,颤颤巍巍,拄着拐杖,扶着墙壁,好像一不小心就会摔倒。黑布头帕子包着头,盖不住耳朵下白发。眼角凹陷下去,脸上布满了皱纹,那一条条曲折不均的像是墙上斑驳的印迹,爬满了面容,留下了岁月吞噬的痕迹。
外婆很老了,行动不方便。于是,每年都是表弟带着我去竹林砍竹子。竹林安静,鸟鸣叽叽喳喳。几刀下去,手腕粗大的老竹倒下,锯成一节一节的装袋;舅妈忙着装年糍粑,小鱼,小虾打包给我背回家;舅是木匠,整日泡在自制的简陋工作室,日夜兼程赶工期。见我来,寒暄几句,各忙各的。闲下来时,舅说得最多的是鼓励多读书,多写作。
去外婆家,吃完中饭,打包好外婆给的糍粑,鱼虾。不留宿,返程了。
当我走到桥上时,回头看。村院子的风景都一样。在风中,阳光下。身板单薄的外婆,拄着拐杖目送我离去的背影。我招手示意叫她回去,外婆却久久立在风中,直到我背影消失在群山的山路中,才蹒跚回屋。
我又沿着小河逆流而上,要一个小时才能到家。
这河啊,是浪漫之河。
清晨,晨曦的阳光清纯,惬意。表妹背着衣裳在河里洗衣服。蹲在河边平整的岩石上,浸泡,铺平,撒粉,洗刷,反复来去。最后棒槌捶打,一下又一下,捣衣声总让人美妙悦耳,心旷神怡。如今,表妹已嫁人,成为三个孩子的妈妈。回想起来,我还是怀念那年,岁月。
夕暮,三表妹在河边洗头,乌黑的头发,抹上一包拉芳洗头膏,温柔,轻松抚摸顺发,水灵的脸蛋,满脸笑容,掏出镜子整理。完毕,表妹在镜子里,夕阳也照射在镜子里,表妹和夕阳的影子都同时倒影在河面里。这瞬间即逝的场景,却深深印在我脑海里。
印记里。赶集日。那小河两岸青山小路上有老老少少,男男女女。小儿在前,老人在后。阿妹走前,阿哥随后。小孩童问:到腊尔山镇集市街上还有多远?老人回答:翻过这座山,再走一会就到了。小孩童急吃糖,火急火燎,脚步加快了起来。走深林处,阿哥厚脸皮,手脚不由自主伸向女阿妹衣角,扯啊又扯,边扯边求分糖吃。这在赶集路上,那有糖呢?哦,原来此糖非彼糖呀。阿妹不理,心理,瞬间,也红透了小脸蛋,晨曦一样温和。
走过一段路,收获一段情。众多路人惊扰河面上的群鸭,群鸭领头是一只雄鸭,粉红色的鸭喙。嘎嘎……仰天叫鸣起来。母鸭抖动身上的毛衣,河面上,轻浮着洁白的鸭毛,像小小的船。顽皮的还是小鸭,一会钻到水里,一会游在前,一会游在后。总是那么的妥帖,绿水青山衬托,和睦画面美。
这时,赶集的阿哥阿妹们把苗歌唱起来。家乡的苗歌,无所不能:叙史论事,谈笑古今。苗族青年常唱山歌,示爱传情。男男女女,一来一往,反复来去,情歌对唱,铺满山头。
这是属于我们湘西人的浪漫,跟山,河有关。
河,温柔美丽的时候,让人向往。河,也有咆哮的时间。
记得1998年特大暴雨,湘西地区很多地方受灾。我们的这条小河生气了,咆哮着野性的脾气,冲走了水稻,冲垮了房子,吞噬了石桥。就在那一年,洪水退去,河边高处的稻田,马路边上,新建十几户水泥砖房,墙体还留有红色油漆的字。政府出资对遭到洪水猛兽吞噬房租,稻田的家庭,重建家园。
外婆在生命的尽头,有暖阳时,生病也要坐在院子的板凳上,望着这条河,眼角总是有泪,是不舍的泪,是心酸的泪,是生命的思考之泪。
乾嘉苗民起义的战马已走远,留下那条苏麻河沿岸,苏麻寨,大树坡等苗家淳朴的乡民。悠悠荡荡的河流,流淌远方,苗民不会忘记民族英雄吴天半。
因一条小河,总是让我思念一个人,这个人是外婆,高龄的外婆如今已去世多年,埋在小河边的青山上,守护着小河,相依相伴。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生命如此短,活着每天都得充实。
2023.1长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