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故乡,家家户户要腌一坛子茄包儿。
茄包儿是茄子蒸熟后撒盐与五香粉腌制成的一道咸菜。经了霜打的茄子到了无法生长的时候,庄稼人会把它背回家来,那一筐筐黑紫色的沧桑惹人怜惜。大小不一的茄子满身斑驳,有歪瓜裂枣的气质。大的拳头大,小的竟然像花生豆那么小。茄子的皮肉老了,炒着吃自然是不好吃了,故乡人就想着给茄子找一个好的归宿,在故乡烟火文化的传承里,就诞生了腌茄包儿这种咸菜。
故乡人对于喜欢的风物,都不由自主用儿化音称呼它,比如把蒜瓣说成蒜瓣儿,把酸枣说成酸枣儿,腌茄子叫腌茄包儿。“茄”字念到唇边形成微笑的口型,“包儿”的发音和“宝儿”相近,真是好形象好生动好温暖的词啊,茄包儿像是烟火最疼爱的孩子,年年初冬被乡亲们亲切地唤回家来。
腌茄包儿很容易做成,就是把茄子洗净,用刀拉成几瓣,不削茄子皮,不摘茄子盖,整个茄子撒开如花,合起来还是茄子的形状,然后放到锅里像蒸馒头一样蒸,等房间里弥漫茄子味的时候就关火。腌茄子不同于腌萝卜之类的生腌菜,腌的是熟茄子。等茄子凉了,揭开锅,把茄子攥在手里挤去水分,沾上盐与五香粉挤挤挨挨放坛子里就行了。
庄稼人的厨房很简单,除了油盐,很少有别的调味品,只有腌茄子的时候才想起去买五香粉,供销社也不是常年有五香粉,只是近了深秋才进一批来。家家要买一两袋,腌茄子如果用不完它,剩下的可以在烙饼的时候撒在饼层里,孩子们是极喜欢吃的。
在庄稼人心里,腌什么菜用什么器具,腌萝卜用瓮,腌洋姜用盆,腌茄子要用坛子。吃饭的时候,饭碗摆好了,桌中间放着炒了白菜的小铁锅,拿起筷子,觉得还缺少点什么,母亲就拿了小碗一溜小跑去夹茄包儿,只听得坛子的盖子被揭开放在案板上,一个个黑黝黝、紫花花的茄包儿就从坛子里“扑腾”一声跑到碗里,欢快的声音荡漾开来,饭菜吃起来就有滋有味了。说来也怪,茄包儿没有油,吃起来是香的,那种香是咸香咸香的,似乎不完全是五香粉的香,应该有茄子的香在里面,那种香让我想起庄稼人下地干活时饿了摘个茄子拔根大葱就能吃饱肚子的情形。
收完秋的庄稼人稍休歇一下就有心情去菜地收菜了,拉木车出门的奔了收白菜去,背着筐子出门的是收茄子的。初冬的茄子不沉,背一筐茄子可以轻松地走,老远就有乡亲打招呼:摘茄子去啦?回家腌茄包儿噢!
腌茄包儿是很传染的,一家腌,家家腌,实在忙碌没有腌上茄包儿的年轻人家,老邻居会端着碗隔着土墙送过去:“吃吧,俺家腌的多,改年你家腌多了,俺也吃你家的。”这话能让女子安心收下。接过那碗腌茄包儿的女子笑吟吟的,脸色粉红,像是土墙边盛开的桃花。
有了茄包儿,日子突然就不一样了,迎了一句古诗的意境:寻常一样窗前月,才有梅花便不同。在庄稼人心里,有莫名其妙的暗示与约定,就是萝卜咸菜腌好品尝时,是适合蒸一锅新玉米面饼子的,萝卜的脆生正好配玉米面饼子的爽口。茄包儿吃起来是绵软细腻的,在感觉上归属于旖旎,适合配白面馍馍吃。可以想象一锅白馍馍蒸出来的情形,每个馍馍边上带着锈红的糊锅巴,咬一口脆香的馍,咬一口绵香的茄包儿,真是一场悄无声息却津津有味的盛宴。男人喜欢端着大钵碗去门口吃饭,当平日的饼子与萝卜咸菜换成馍与茄包儿时,乡亲们的招呼声也带了甜腻。
一些故乡话是词典里查不到的,乡亲们把累到极致的感觉说成是“累酱包了”,我想,如果一定要触摸到“酱包”的模样,应该是茄包儿的模样吧,没有了光泽,没有了朝气,就那么瘫软成一团,却依然支撑着生活。茄包儿虽不好看,却是茄子奉献给庄稼人最后的一盘菜,奉献给庄稼人最后的温暖,它的茄盖子,茄子梗,茄子皮,茄子肉,都一丝不缺地完成与庄稼人最后的告别,它在倾听庄稼人的夸奖呢,喜欢听“别看茄子盖长着刺儿,蒸熟了也是美味的菜肴”,喜欢听“茄子的梗弯弯的,和花的梗一样可爱”,喜欢听“茄子籽儿和芝麻一样,好香呀”......茄子是可爱的,茄色是浓浓的紫色,点缀着烟火的浪漫。
上学以后,有好几年没有吃过茄包儿,有一次突然想起它,竟然不知道它是怎么做成的,问母亲小时候吃过的茄包儿是不是坏了的茄子,在我记忆里,茄包儿就像臭豆腐一样,有苍老到极致的香气。
初冬的菜市场总有卖茄子的菜农,拉一车参差不齐的茄子去卖,也不好意思吆喝,就等着喜欢吃茄包儿的人前来问怎么卖。很便宜呀,姐姐说她花十元钱买了一布袋,特别给我带来一些,让我腌茄包儿吃。
是一个晚上,我洗净了茄子,蒸了,攥了,特别叮嘱出门散步的爱人买袋五香粉回来,腌了一坛子茄包儿。那晚,厨房里的茄子香与五香粉的香氤氲在一起,是久违的童年的味道,在那个场景里,仿佛母亲在灯下缝衣,奶奶在隔壁烤火,爷爷在炉火旁喝黄酒。
腌茄包儿只用盐与五香粉就够了,如果着急吃,撒一把盐就行。记忆里,腌茄包用的盐是细盐,若家里只有粗盐,还要去发印家的碾盘上碾碎才行。当一个茄包儿从坛子里走出来的时候,还是整个茄子的样子,茄子皮,茄子肉,茄子蒂,茄子梗,它们紧紧连在一起,生怕走散了。一个茄包儿,其实就是一朵肥实的茄子花,如果想让花瓣更多一些,腌的时候可以多切几刀。
厨房里有茄包儿是很富有的感觉,不一定每顿吃它,就是走到厨房的坛子旁,有意无意揭开坛子看看沉睡的茄包儿时,眼眶突然发热:那一段亲近的早已逝去的时光,原来珍藏在这里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