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钟醒来,再也无法入睡,于是起身下床,来到阳台面向老家的方向,遥遥对父亲拜了三拜。
父亲逝去已有两周,如今,他终于挣脱了凡尘的肉身,变成了一缕轻松自由的灵魂,此刻的我,难过悲伤之余,更愿意相信父亲的离去是凤凰涅槃。
都说女儿是父亲上辈子的情人。我是一名教师,虽然平时也喜欢抄抄写写,但从小到大,我给父亲的笔墨,和父亲的唠叨一样,很少很少,之所以一直不敢写关于他的文字,是怕自己的钝笔写不出这个男人的滔滔一生。
男人至死是少年。父亲这次病情危重,他用自己的方式拒绝转院去安庆治疗,他自己好像预感到了什么,8月6日早上,父亲陷入昏迷状态。下午三时许,在医生的摇头叹息声中,我俯在父亲耳边轻轻地说:“爸爸,小丽带您回家!”这一刻,父亲像极了听话懂事的孩子,任人摆布。上车后,父亲喘着粗气,显然已经到了弥留之际,我握紧父亲的右手,心如刀割,一路哭一路喊:“爸爸,我带您回家,回雷家祠堂,您一定要勇敢,要坚持住啊……”而此刻父亲已不能说话,他只能用眼角滚下的几滴泪水来回应我的呼喊。终于,车到祠堂旁边,父亲呼出了生命中的最后一口气。霎时,所有的悲痛绝望在此刻喷涌而出,我紧紧握着父亲的右手撕心裂肺地大哭:“爸爸,您给我回来!回来…”可是,任凭我哭破了嗓子,父亲再也回不来了。
父亲是改革开放后第一批先富起来的人,年轻时胆子大,点子多,干劲足。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末,父亲创办了腾飞塑料制品厂,生意最红火的时候,厂里有好几台平吹塑料机,有了自己的事业,素来要强的母亲也甘心情愿支持帮助父亲打理着厂子。父亲喜欢追赶潮流,我们家是村子里第一个做楼房的人家,在我很小的时候,我们家就住上了二楼小洋房,同时也是村里最早买电视机的人家。那时候,每到晚上电视上播放《霍元甲》《西游记》时,我们家小小的院落瞬间就变成了微型电影院,这时候母亲也会提前烧好开水、搬好板凳,热情地招呼左邻右舍的大人小孩,父亲则一边散烟一边倒茶,异常的开心。
翻开泛黄的相册,原来父亲曾经也是一个志在四方的英俊青年,却将最好的年华献给了家庭,献给了他的儿女。最让我们感动的是,在“重男轻女”思想浓厚的乡村,在许多亲戚家女孩都早早辍学务工甚至结婚生子的情况下,他却坚持认为女孩子一定要多读书,为了让我接受到更好的教育,素来高傲的父亲也会低声下气求人,为我复读转学的事东奔西走。在得知我成功考取大学后,父亲脸上的每一条皱纹似乎都透着喜悦。平时,父亲不会像母亲那样对我嘘寒问暖,却总是在用自己独特的方式为我的成长源源不断地供给着爱的养分。成家后,工作生活中遇到挫折和困难,他总是鼓励帮助我,给我力量和勇气,在父亲的眼里,他带着爱的滤镜,女儿绝对是这个世界上那个最可爱最聪明和最棒的孩子,而我对他哪怕是点滴微小的爱,他都是那样的容易满足,今年的父亲节,我只是问他想吃什么我回去陪他吃饭和象征性的发了一个小红包就足以让他高兴得意了好多天。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如今,我不敢回母亲的家,家里全是父亲的痕迹,只要一看到,就会产生一种父亲还在的错觉。以前,总认为自己很忙,总认为来日方长,只是几个重要的节日才回家,忽略了对父亲的陪伴。其实父亲想要的只是和他多说说话,他不要山珍海味,不要养生补品,能让他幸福快乐的生活愿望,不过是和子女一起吃一顿家常饭。重要的不是吃什么,而是谁和他一起吃,这才是他对幸福的定义。父母老了,他们的世界越来越小,他们之所以忍着病痛拼命的活着,不就是为了这些爱与被爱的瞬间吗?!如今父亲走了,我终于明白,最重要的是珍惜当下,珍惜生命中那些真正爱你和你爱的人。
其实,父亲老态十年前就已显现,一身的疾病击垮了他的身体和精神,肝腹水,肝硬化,糖尿病等多种疾病缠身。每次回家,他都在家里客厅的沙发上端坐着静默地看战争题材的电视剧,看到我笑着走近他身边,他才会慢慢地抬起头,一脸沧桑和颓废地望着我,每逢此时,我的脸上带着笑,心里却流着泪。父亲的左腿是在他43岁时,出了一场车祸意外落下了残疾,从那之后,父亲走起路来不再飒飒生风。这对于向来注重仪表的父亲来说,是身心的双重打击,以致于幽默健谈的父亲常常一个人坐在门前沉默发呆,独自怅然。
父亲腹藏经纶,自幼饱读诗书。他孝老爱亲,有很深的家族情怀,不知从何时开始,他心里装着一个梦,那就是重建雷家祠堂。父亲懂得宗祠文化是认祖归宗,崇敬祖先,实施孝道,感恩仁爱,具有社会教化价值和社会治理价值,是中华民族历史文明的坚实根基。六十五岁那年,父亲拖着残腿,带着忠祥、孟山叔两上湖北,三下江南,到全国各地化缘为《亦山堂》雷氏建祠筹集了五百多万元。前后历时17个月,最终建成了面积达2千多平方米的雷氏大祠堂。会长孟山叔在父亲的追掉会上说,父亲在建祠修谱中呕心沥血、公而忘私、带头捐资,还积极号召动员他的子女捐款,可以说他为雷氏宗祠的修建立下了汗马功劳。尤其是在祠堂上梁资金最紧缺时,他又将自己压箱底的钱全部拿了出来。从这件事中,我看到了父亲那种无怨无悔、求少予多的奉献精神,多年的筚路蓝缕、栉风沐雨,他坚持所坚持的,奋斗所热爱的,这才有了这幢庄严浑厚的雷氏宗祠,它是家族的传承,是血脉的纽带,也是中华民族的根,它维系着雷氏子孙一脉相承。家是最小国,国是千万家,中华文明的传承就是齐家治国平天下。正是有宗祠族人和家人共同的协助,父亲的后事才在四天内有条不紊地走完了所有流程,算得上特别圆满。从父亲魂归宗祠再到入土为安这一天,冥冥之中好像有一股力量在帮助我们,得以让父亲得偿所愿,了无缺憾。我想这应该是父亲生前种了善因才会收获这样的善果吧!
七月中旬,我从省委党校培训回来,立即直奔医院陪护父亲,家人心疼我舟车劳顿,准备替我夜里陪护父亲,但被我拒绝了好的心意,因为在我看来,现在父亲生病住院,照顾他正是自己报答父亲养育之恩的最好契机。现在想来,幸亏自己坚持己见,才没让自己空留遗憾,从而让我非常幸运的陪伴父亲度过了一段难忘的时光。十天后,我出差走访学生回桐后,很想看望出院回家的父亲,当我满脸疲惫的出现在他面前时,父亲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他好像想把隐藏在心底的慈爱都要在这一刻全部传递给我,他眼中流露的深情是多么的心疼和不舍,我现在才明白那是父亲在向我做最后的告别,可惜那时的我做梦都不会想到父亲会突然离开我。如今,失去至爱我的父亲,我则要用余生去慢慢追忆他想念他。
写到这里好像已经写完,但又好像没写完。那么就把没写完的都埋在心底吧!我是个率性的人,熟悉我的人都知道我这个性格,遇见不平的人和事总要说几句,在学校里,看到哪个学生遇到困难和家庭发生不幸,一边帮忙解决一边陪着他们掉眼泪,“你就是太善良了。”经常在别人嘴里听到这样的话,其实,我心里清楚:善良,那是父亲留给我的遗产。
善良与爱,就是父亲的墓志铭!
不知何时外面下起了雨,一阵秋风吹来,我不禁打了一个寒噤,起身准备关上窗户,看到楼下斜雨中的路灯,突然想起了我爸,眼泪一下就出来了,不知道他在那边冷不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