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绿的叶子颤巍巍地托着两朵怒放的蔷薇,还有两朵,花萼含着花苞,要是一阵风轻轻地吹来,她们就要开了。如意手执着小喷壶,她在安静地给蔷薇喷水,水珠洒落在花苞、枝叶上,晶莹晶莹的。她爱侍弄这些花!
这春日的阳光格外地甜,这甜,暖暖地摩挲着我。我家的楼顶上始终放置着一张竹躺椅,我喜欢手捧书卷,读读闲适的日子,听听花开的声音,让时光恣意妄为地消磨着我。
我瞥了一眼如意,说:“如意,你都二十五岁了,咋还不结婚呢,人家的孩子早早抱娃了。”
如意只顾拨弄着花儿,良久才转过神来,说:“大伯,你不是说过,我是永远长不大的嘛!”
如意就像风,她是在的,也是不在的,她让我看得见,又像看不见。她长得你想有多高就多高,有多标致就多标致,人有多懂事就多懂事。她出生的时候,如果我的母亲还在的话,她们一定是彼此视作佛见笑。我微笑不语,将书卷放在胸前,闭着双眼,想起她刚刚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我也是多么的欣喜。
弟弟结婚早。开始的时候,我真担心他的肩膀过于的稚嫩,挑不起生活给他的磨难。弟妹第一个孩子小产了,弟弟并没有告诉我,我不知道他是怎样承受的。后来,弟妹怀了第二胎,便小心翼翼了,连走路都怕脚底打滑。
那年我正好没有工作,呆在家里做一个闲人,吃着闲饭。如意生在三月初,那是山上的杜鹃花开得热闹的时候。那天早上,我起来才知道弟妹生了,生了个女孩。我不明白我咋就睡得这么结实,弟妹夫妇就睡在隔壁,她生孩子这么大的动静我竟浑然不知,也或许如意太安静了,她竟然不哭。
这是我家迎来的第一个小生命!父亲在灶房里,显得非常的平静,他该是高兴的,但骨子里的重男轻女思想冲淡了他的喜悦,心情最终归于平静吧。但他还是忙碌起来,杀鸡,焙姜,给弟妹做暖月子的姜酒。我也不能闲着,挑水,烧火,用父亲早早为弟妹准备好“暖水树叶”给她烧洗澡水,这是农村的土法子,特管用,产妇用这水洗澡坐月子,将来就不会头疼什么的。
父亲养了口鱼塘,卖得少,逢年过节有得鱼吃。我懒,干不了多少农活,每天就看书,吃饭,割草喂鱼。那天,我去了满子江割草,那里的田还是荒芜的,满眼的青草,绿油油的,空气里散发着我兴致勃勃的劲儿。我做大伯了!
像讲述一个遥远的故事一样,我对如意说:“那天,我不知疲倦地割着草,那青色在我的手里如此柔软,柔软的还有这个世界,还有你。我的心里是快乐的,我应该替你的父亲给你取一个名字,我想都没有想,就给你取‘如意’这个名字。”
我对如意说:“我读过一篇文字,她说,她无法形容地疼爱女孩子。我和她一样,担心你将来长得并不美丽,甚至很丑而受到歧视,更担心你丑还很聪明,那样你会更加痛苦。如意这个名字多好,好到简单的好。”
我对如意说:“而你却偏偏那么调皮,任性,让我们并不如意。我已经忘记了你刚刚生下来的那两三天,是安静的,还是哭闹的。你生下来两天,半夜里,你父亲敲开我的门,喊我给他作伴去请医生。那个老了几百年的村子,哪里有什么医生,不过是一个半医半巫的老头罢了。我们就像进宫觐见皇上,左等右等,他才慢吞吞地穿衣出来。我们把他请回家里,他又慢吞吞地掏出一本命书,煞有其事地说,这娃,命呀!”
我对如意说:“你生下来三天,你父亲跟你爷爷说,要送你去医院,你爷爷一听,苍老了十岁。当年大伯和你一样,生下来三天也是送医院去,半路上,我还死过一回,你爷爷咋再经得起了?大伯胆小怕事,不敢跟着你父亲送你去医院,那天,你父亲还怪我呢,我一直没有向他解释过。我能做什么呢?我拼命地干活,浇菜地的菜,一担水一担水的,快把它们淹死了。”
如意放下她手里的小喷壶,问我:“大伯,后来呢?”
我起身,走到如意身旁的花盆前,嗔怪她说:“你看看,你只顾听我说话,不管不顾地淋水,你知道吗,过于地溺,花就养不活了。”
我想说,后来,后我继续奔走于江湖,然后,娶妻生子。如意也在我的眼里慢慢长大,却常常对如意说:“你是一个长不大的孩子,这是让我心疼的地方。”我说这话的时候,每次都想哭。
这又是三月,我蛰居异乡的陋室的窗台上,也养了几盆蔷薇,它们次第开放着。我每天早上起来,第一件事就是拉开窗帘,看看花开得怎样,从花苞到荼靡,从热闹到安静,从不落下。
我该告诉如意,我养的花,想取一个和她一样的名字,这样,我就可以天天看见她了。
如意格格地笑道:“大伯,你的蔷薇再开花了,一定得叫我。”
她这一说,我醒过来,才记得,如意在她出生的第三天就夭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