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好些年,我像个贼一样在黄沙梁四周转悠,从各个侧面窥视着这个村庄,却很少走进去。我曾因各种各样的事由,去过它周围的每一个村子,我在那里向村人们打问黄沙梁的事情,时不时地问起一个人。那时侯,这一带已经没人能认出我了,我过早地谢了顶,露出荒凉的大脑门。那是我一生中最闲散的一个时期,我在离县城约5公里的城郊乡当农机管理员,因为农机都分给了私人,没什么可管的,一年一年地无所事事。好像写了一些诗歌,有时脑子里朦朦胧胧出现一些人和事情,便写了下来。后来写得多了,才发现所有这些人和事情都是在一个村庄里,这个村庄我是那么熟悉却又不能全部看清楚。它深埋在我记忆的无边长夜里,黑黑的一大片。有时某个角落突然亮起一盏灯,我便看见一两间似曾见过的土房子,一段许久未走的路。有时好像月亮出来了,隐约照出村庄的轮廓,模模糊糊的人,一群一群的,来了又去。田野里的庄稼也是黄了又青。我理不出头绪来,只是一节一节地,记下我能看到的。我给我诗歌中的这个村庄起了个名字:黄沙梁。那时我有一辆深绿色的破旧幸福250摩托车,也许是不愿让这辆车闲着,便经常地骑着出去。刚买来时,我担心这辆车跑不了多远,会坏在路上。只在附近的村镇转转。跑了一段时间,竟一点问题没有,速度放到100多码车身还稳稳的,发动机也没有杂音,便放心了,开始往远一些的村庄里跑。有一次它果真坏在几十公里外的一个村庄附近。我本来是到前面的那个村子,到了之后发现前面还有一个村子,隐隐约约的几间房子,一条便道穿过田野伸向那里。
“前面那个村庄叫啥名字?”我问一个扛铁锹的男人。“没有名字。那不是一个村子,只是几户人家,以前全是我们村里的,不知道咋回事,住着住着就跑到那里去了。”车在坎坎坷坷的土路上行驶,没法跑快。显然那几户人家不经常出来,连路都没踩平踏瓷实。道两旁忽儿一块玉米、一片麦子,忽儿又是一片荒草,长得和庄稼一样高一样茂密。摩托车就在离那个庄子四五公里处,突然没声音了,车子滑行了几米,被一个土坷挡住。我下车踩了几脚起动曲杆,只听见突突几下排气声。我以为路颠把哪根线路颠断了,卸开引擎壳鼓捣了半天,一点毛病没发现。路上看不见一个人。天气闷热,两旁一人高的庄稼和草把风全挡住了。我估摸了一下,前面的那个庄子似乎更近一些,便推着车一步一步走去了。那个扛锹的人说的没错,这的确不能算一个村子,几户人家散落在一片荒野上,一户不挨一户。房子间甚至没有一条像样的路,野草穿过庄子,和前后的草滩连成一片,几块不大的庄稼地陷在辽阔的草滩中间。我把摩托车推到最头上那户人家门前,车支稳,敲了敲门,没人应。门开着一条缝,我推了一下,把头伸进去,看见一个大男人横躺在坑上,面朝墙侧睡着,像一道高大的埂子。“有人吗?”我把头缩回来喊了一声。里面有了动静,像是下坑穿鞋的声音。接着门被拉开,那男人躬着腰出来,看了我一眼,直起身子。我吓了一跳。这么高大的一个人,高出我半截子。我说,我的摩托车发动不着了,你能不能帮我修一下?我说话的声音都有点抖了。“什么,摩托?”那男人看看我又看看车。“我见都没见过这东西,咋给你修。要是你的铁锹把子坏了,我倒能帮你换一个。”我也觉得自己的话可笑,对他笑了笑。我问他要水喝,他指了一下门前那口井。我推车走了一个多小时,浑身发软。
井不太深,摇着轱辘往下放桶时,我看见井底水中那个探头朝上望的自己,一副狼狈像。后来我是花20块钱,请这个男人用他的牛车把我和摩托车一块拉到30公里外一个叫炮台的小镇。那男人太有劲了,一个人就把一百多公斤重的摩托车抱到牛车上,我在车上面想帮一把都没搭上手。牛车走动时我一抬头,看见东北边的一道沙梁,觉得那么眼熟。尤其沙梁顶上的曲线,那波浪形的延伸中猛地凹下去一块,齐齐的像被挖掉了似的。我曾在什么地方多少次地看见太阳从这样一个沙梁的凹口处一点点地沉落下去。当太阳剩下半块椭圆时,它所有的光线从那个凹口直射过来。沙梁的轮廓镀成金黄色。这时能看见空气中密密麻麻的尘埃。夕阳平照在人腿上,照在牲口的肚子和阴囊上。照在向西洞开的那个阴深窝棚里静卧的一条狗身上。漫天的尘埃飘落。人匆忙回家。地上乱七八糟的影子忽闪忽闪……有人举着鞭杆,清数归圈的牛羊,数到38,或57,发现多出一只。赶出圈,再数一遍,又多出一只。有人从一个房子走到另一个房子,要吃饭了,看看她的孩子是否全都到齐,是否有一个孩子正在回来的远路上,拨开层层尘埃,他赶不上这顿饭了,他到来时所有的饭都已冰凉,月光照在厚厚黄土上。有人爬上房顶,看见远处自家的一地玉米摇摇晃晃,像是有人钻进地里,把快要长熟的玉米全都掰光。还有一个人,一动不动坐杂村边的渠沿上,看太阳落地。身后的村庄一片昏黄,一片动荡。再过一小会儿,太阳便全落尽了。一个村庄的一天全结束了。明天,早起的人和牲口还会将落下的尘埃再踩起来,踩得满天空都是。还会有那么多人劳忙到日头落地,还会有一个人,坐在村边的大渠沿上,一动不动看着日头落地,就像看着自家的一只羊进圈,一个亲人推门进屋。在好些年里,好像谁安排了他这样一件事情。沙梁那边是啥地方?我问。
“黄沙梁。”那男人头也不回地答了一句。
他已把牛车赶到了路上。果真是黄沙梁。
其实我一开始就感觉到沙梁那边肯定是黄沙梁。我己经闻到它的气味了,只是不敢相信。怎么我往哪走最终总会走近黄沙梁。以往我对这片地方一无所知,那道沙梁挡住了我。它使我没能看得更远,却因此看清楚了眼前的一切。不知这几户人家的黄昏该是怎样的景象,太阳每天会落到西边的哪个地方。是那片玉米地后面还是那片大草滩尽头的几枝芦苇中间。确切的位置只有这个庄子里天天看落日的那个人能说清楚。这个庄子还没忙碌到抽不出一个人来看日落吧?我和赶牛车的男人只在上路后不久说了一会儿话。他不愿多说话,我问一句,他答一句。我不问时,他便只顾赶车,好像对我没啥可说的。到后来,我也觉得对他没啥可问的了。从断断续续的答问中我听清了他之所以住在那片荒地上,是因为他的地分到那里了。分地抓阄时他手气不好,抓了一块最远处的地。离村子十几公里,下地去干活半响午才能走到地里,干不了几下就得赶快往回走。“所以我把房子搬到了地边上。地是人的饭碗,人跟着地走才有吃的。”
不知其他那几户人家又因为什么把家安在了荒地上,也是跟着地走到这里的吗?为什么没有东一户,西一户走得远远的。而是最终走到一起,聚成了这个几户人家的小庄子。它旁边的大村落又是怎样聚成的?什么力量把大地上的人家都攥成了一堆一堆的,小的是遍布田野的村村镇镇,大的是耸立其中的庞大都市。我再没问那个男人,我怕打扰了他的沉静。也怕打扰了路两旁静静长着的草和庄稼,它们不需要我们说话。土地上的事情真是问不完也说不尽,我们不问不说时它只有一件事,像土地一样辽阔完整。以后的时间里我和那个男人都没吭声。那男人坐在左边的车辕上,手里拿着根牛鞭,却不用它。我坐在右侧的车厢板上,一手扶着摩托。那头牛也是默不作声地走着。田野里没有一丝风,草和庄稼也都不摇不响。偶尔从远处村庄里传来一声狗叫,声音听着怪怪的,歪歪的。我想,谁要在这时刻不知趣地说句话,也会像那声狗吠一样滑稽可笑的。牛车摇晃到炮台小镇时已是黄昏,太阳落到西边的三棵树后面。炮台小镇看上去只是个稍大些的村子,一条短短的土街两旁围着些土房子,人也稀稀拉拉的。从小镇这头能看到那头的庄稼地和荒滩。我给那男人掏了20块钱。他伸手接钱的一瞬,我突然为这只手和这个高大身体感到惋惜。他应该干别的事。该干别的什么事呢?可能干啥事最后都糟踏了这架好身骨。我在小镇上住了一宿,小镇没有修摩托车的,只有一个补轮胎的小铺子。第二天我又花了30块钱,让一辆去县城拉货的拖拉机把我和摩托车一起拉到70公里外的县城里的一家修理铺。师傅是个精瘦的矮男人,他让我卸开引擎壳,头伸上去看了一眼,用螺丝刀一下子就把车捣着了。一趟旅行就这样结束了。发生了这么些事情,又好像什么都没发生。坏掉的车修好了,花掉的钱正在挣回来。我又回到城郊乡农机站那间空大的办公室里。生活宁静得就像坐牛车去炮台镇的那段路程。总是走不到,总是慢慢地在走。但有件大事发生了。在牛车走进炮台镇的前一刻它发生了。在之前之后的每一天它都同样发生了。却很少有人注意。那一刻我突然扭头看着赶车人。
“太阳要落了。”话到了嘴边又被我收住。这句话在我腑腔内强烈地震荡着,我没有说出它。这是一句话。我说不说太阳都要落了。赶车的男人只是看着前面的路,或许什么都没看。只是脸朝前坐着。太阳落到牛车后面,他一眼不看。只是我在看。我没什么可看的,除了就要落地的太阳,除了整个下午都在缓缓沉落的太阳。我不清楚此时此刻的天地间还有比这更大的事情。我只知道太阳要落了。它就要落了。这是别处的一次落日。在苍老古怪的三棵榆树背后,落成另一种景象。太阳落地的声音在一个赶路人心中,发出“轰”的巨响,像一整天的时光坠落到土里。赶车的男人听不见。太阳在他身后落过无数次,它每天都落,所以不算啥事了。可是,每天的太阳都落了。都落了。这还不是大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