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1
沙漠是凝固的海
雨滴钻进沙漠里就再没出来过。铅色的低云下,沙漠由耀眼的白色变为明黄,好像穿了一件新衣裳。
雨在沙漠上一个脚印也没留下,没有滴痕,没有水洼,雨水没了。
不一会,雨停了,太阳出来,空气立刻蒸发一股潮湿气味。太阳如同开了一个玩笑,拉开铅云的门帘对人们笑,好像在沙漠下雨是个笑话。
这个地方叫勃隆克,是沙漠而不是沙地。我自己觉得,草原被耕种、被开垦、被采掘造成的沙化是人插手自然形成的荒漠化,叫沙地。
草原表面由草的根须织成的保护层被撕破,土没有根须的保护被风刮跑,变成尘。地死去,流沙成了统治者。
而沙漠是另一回事,它是大自然的杰作之一,像河流、岩石、土壤一样,古今如一。
它哪儿也不去,只留在原初的家园。沙漠有自己的生态系统,生长只在沙漠存活的红柳(红柳在沙地里活不成,什么植物在沙地里都活不成),有动物和昆虫,也有草。
NO.2
它哪儿也不去,只留在原初的家园
没下雨时,我的手像铲子一样嗖嗖插进沙漠,不到二十厘米,手觉出清凉,铲出来的沙子全是含水分的湿块。
鸟飞过沙漠上空,最是好看,即使没读过柳宗元的诗也能体会出“千山鸟飞绝”的意境。鸟飞得太孤单,好像有人从沙漠后扔出一块抛物线的石头。
站在沙峰上,风大到人站不住脚。看见鸟在下面逆风飞(顺风早被吹跑了),它抬着胸,几乎站起身子。
这样的鸟留一头长发会飘得多么好看,套一件裙子更好看。鸟来这里纯粹是玩来了,像人一样。
人从沙的悬崖上如八女投江一般头朝下栽下去,结果变成了长距离的滑行。在沙漠戏耍,没有摔伤、磕伤,沙子有巨大的缓冲力,还干净。
人说,七、八月份,游人戴墨镜躺在沙子上,用滚烫的沙熨腰,既舒服又治腰伤。当地人用细腻的白沙做婴儿的尿不湿,如猫砂一般。
沙漠表面有一层矩阵的花纹,像海浪凝固了,一排距另一排二十多公分。用手在沙漠里掏玩,边缘的沙子以人眼看不清的速度塌下来,保留顶端均匀的圆形。
勃隆克沙漠方圆十多公里,有冰川时期漂来的巨石,石褐色,方形。有一个湖宛然泊于沙漠谷底,蓝色,不沉也不涨。
湖里有野鸭子,它们从此岸往彼岸游,脚蹼分出水波的“八”字越划越大。它已游到对岸,“八”的水痕还在,见出湖水的静。
我觉得在这里当野鸭子比当人强多了,尽享世间胜景;不用装,但比装拥有更大的美感。湖里的鱼没人捕,蒙古人不吃鱼,鱼在湖底比闹市的人还多。
我赞叹的不是沙漠,是胜景。给自然造成灾祸的是土地荒漠化,而不是沙漠。
沙漠是大自然的儿孙之一,它一直呆在自己的故乡,有其它地方看不到的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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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漠是大自然的儿孙之一,它一直呆在自己的故乡
NO.3
沙漠里的流水
勃隆克沙漠如山丘一般有峰有谷、有沙坡和悬崖,全是沙。站在沙的悬崖上,人可以往下跳,甚至头朝下鱼跃冲下,身体毫发无伤。
沙子比人的身体还软,用它的软接住你,缓冲力量,人跳了悬崖之后还是人。人摔在比身体坚硬的物体上,身体迸而物体不迸,人落沙子上是沙迸,人还是完人。
仔细看,砂粒实为坚硬的半透明的晶石,不规则的晶石之间的空气与间隙,缓解了力。
行走在沙漠的峰峦,像走在鲤鱼的脊背上。沙漠顶峰有一道曲折鲜明的分界线,如同阴阳面。风把沙曲折地堆在顶端,沙子显出金黄的着光面和阴影。
站在沙峰上看,左右峰峦线条柔和,没有树,一只鸟飞过,在沙漠下拖下鸡蛋大的阴影。在沙漠待着,耳朵有点闷,如飞机落地前那种闷,耳朵不适应太静。
在有泉鸟的山里,人感寂静,耳底实有泉流和鸟鸣的低回,只是人注意不到。沙漠真是空寂,什么声音都没有,耳朵反而嗡嗡响。
静,原本以喧闹为根基。不喧闹耳朵自己闹,它变成自鸣钟。
沙峰的谷底有一条溪流,边上一溜金红色的柳条,流水在柳条的生长路线断断续续露出身影。
沙漠里有流水?这好像是大自然撒的一个谎。走到水边,用手捧起水,清亮,凉,才知道水的真实。
沙漠里怎么会存水呢?所有的水不都会在沙漠上迅速漏下去吗,这里怎么会有流水呢?河床用坚硬的淤泥和石头兜住了流水,沙子能吗?
我用手掏溪流的底部,仍然是沙子,但坚硬。我觉得不能再掏了,再掏就漏了。
水在沙漠上比金子还贵重。柳条用枝条隐蔽水的身影,如果不遮挡,会有人上这儿偷水吗?这些水以微微颤动代替流淌,一尺多宽,有的地方只剩两指宽。水的底部铺着大沙粒,还有躺直的草。
我顺着河走,踩坍的沙子堵住一些水流,如破坏者。再走,这道水钻进地下没了。怎么会没了呢?我以掌做挖掘机,掏出一堆湿润的沙子,却不见水流。
或者说,水流着,一头栽进了地心。它到地心去干什么?好像不符合流水的常态。水惯于地表流淌,并不会突然失踪。
在谷底走,约走五十米,水抬头冒出地面。地面又长出零零星星的柳条。宋代有歌谣:凡有井水处皆咏柳词,柳乃柳永柳三变。
此话在这里可改为:凡有柳条处皆涌流水,水乃沙漠流水地下水。
我觉得它们不是一般的水。对,它们肯定不是平凡的水。庸常之水在这里早漏下去了,怎么可能往前流呢?
我捧水尝尝,还是水味,没尝出河味;再尝,有一点柳树的苦味。喝过此水,必也延年矣。
可是,刚才断流入地的水,为何会挑头冒上来呢?似乎不合重力定律的约束。对大自然,人不明白的事太多了。
我跟着流水走,又见到惊喜。在一巴掌宽的溪流中,游着两条小鱼,火柴那么长。小鱼像沙子那样黄,半透明,露着骨骼,但没刺。鱼甩一下尾巴动一下,眼睛是两个黑点。除了飞过的那只鸟,小鱼是沙漠里唯一的生物。
当然我也是生物,眼睛比鱼眼大,不会飞。我把小鱼团到手心,像个坏人那样想:它长到餐桌上的红烧鱼那么大要多长时间?把鱼放回水里,另一条急忙趋近它,像询问它受伤没有。
沙漠有水流过,像大自然的谎言。大自然偶现诡异,但不撒谎。它让沙漠里有水,有鱼和柳树,这是一个生态系统。
再往前走,我见到了壁虎似的蜥蜴。再往前,水面宽了,游着不一样的鱼,水边出现几朵野花,有一只野蜂飞过,一条蜥蜴跳进水里……
NO.4
沙子是自然界最大的疑团
世上最难理解的东西是沙子,或者叫砂子。没见过沙子什么时间被加工过,但比加工的还精细、还晶莹、还茫然。
走在海边的沙滩上,我除了自己的脚印什么都看不到。捧起沙子,有一个声音问我:沙子是什么?
我不知道,这实在是最深奥而非最申奥的问题。
你可以把它的前身想象成一块巨大的石英石,半透明,但还没有透明到磨成凸透镜片把阳光变成火种的程度。后来这块巨石碎了,变成了沙子。问题是谁让石头碎了,碎得这么均匀?
见到沙子,我知道我们不了解的事情多了。
见到沙子,我知道我们不了解的事情多了
沙子的前身可能是一颗星星,叫水瓶星,跟摩羯星顶牛旋转,火星喷云,落地为尘,变成了地球的沙子。
或者有一位游戏的天星,捕捉其它的小星按在地上研粉。他手里有一个筛子,网眼像沙子那么细,星粉露到人间。
我走过沙滩,感觉走在别人的东西上,像什么洒了,而我们管它叫沙子。沙子时时挑战人的观念——它没有主次、没有首尾、没有营养、没有矗立。沙子挑战人对秩序与伟大的膜拜,已无表情。
人幸运自己的体积比沙子大,人如果小似真菌,看沙子就看到了玲珑的玉山,宫殿叠加,巍峨入云。真菌的人在沙粒的水晶宫中穿行,看到折射的虹霓像老者的花镜。
在海滩的沙子底下,听浪头如白衣宪兵搜捕海的腥味,水渗半尺,沙子留下泡沫的帐蓬。
在沙子的宫殿里穿行,便于领会诗词意境。“乱石崩云,惊涛裂岸,卷起千堆雪,故垒西边……”苏轼原本是写沙世界。
我小时候拿放大镜看沙子,企图在沙子的石壁上找到几个字。文革初,人说长篇小说《欧阳海之歌》封面画里藏一幅反动标语,我没看出来,转向沙子里寻找,无。放大镜太小,看到的沙子像皮冻一样。
如果沙子生长,每年长一点点,每粒沙子长得像白菜那么大,人们开始喜欢沙子,每人搬一块回家渍酸菜。
沙子来自外星。沙子被古埃及人用来测量时间,沙漏搬运时间只留下沙子匿名的脸。沙子代表虚无。沙子是水和生命的反物质。沙子仰观云飞雾散。沙子喻示以前或以后的史前时代。沙子是滔滔奔涌的石头河流,暗示自己是某一种水。
儿童喜欢沙子,母鸡和骆驼喜欢沙子。沙子的浪花在风里。沙子是大自然的形态之一。沙子这个名起得不怎么好。沙子是自然界最大的疑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