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意盈身的黄昏,清气沁骨的秋晨,读书写字都是不错的选择。
读书之余,尤爱挥毫。用小纸写小楷,玲珑精致,美极了!纸,一定是带彩的那一种,必饰有多种纹样。是“彩笺”,是“锦笺”。无论题诗绘画,都美气都雅致。不喜市井俗品,有伤雅洁之美。
正在用的一种笺纸,颜色淡蓝,很淡很淡,淡得成虚无缥缈的云雾了。四围皆有边框,框里有梅花,朵朵小巧,拢着小小的字,静静地开着。纸面缀着的洒金,点点如落叶,比窗外的落叶更耀目更灵动。落在字上,字伸胳膊蹬腿,似乎与它戏弄把玩。凉凉的光阴于纸里漫漶,浸染,囚禁,再也走不出了。在我笺上的光阴盈手可握,不是吗?
可惜,笺上的光阴,又有多少人珍爱呢?
笺纸,我把她比作温婉美丽的女子。这些女子都有美丽的名字,唐朝有薛涛笺,宋时有碧云春树笺,龙凤笺,团花笺,金花笺,清朝有李渔的芥子园笺,今时有陈半丁的山水笺。笺姑娘诞生的地方,叫浣花溪,叫澄心堂,叫清秘阁,叫荣宝斋,叫文美斋,叫朵云轩……这些充满诗意的地方,一定是倾注了情爱精神的居所,一定是爱品尝爱享受爱珍藏光阴的世外之源。
前天晚上,读《散文》,无意中发现封二,竟然还有一种“相思”笺,设计之巧妙绝伦,实在是无以言说。我恨发现太晚,如果早三十年发现,用此笺作情书,赠与心爱的人,多好!光是那形式之美,亦足以俘获人心。如今悔为晚矣,可叹可叹!
此“相思”笺分为两种,一种是挥云阁制作的。时间约制作于十九世纪中叶。此笺底为淡黄色,笺面匀称整齐,边框线条繁密,长而纤细。细看纹路,竟是堆叠而成的“相思”二字。另一种是“一日相思十二时笺”,是春星带草堂制作的,时间约制作于十九世纪初。此笺更绝,花框处有“子丑寅卯”十二地支字样,整个绕花框一圈,与篆书“相思”二字组合成“一日相思十二时”。其情思之深婉,耐人玩味。我想,用此作信笺的人,一定是一位浪漫的情痴,一定是一位把每一天的光阴都打造得温润可亲,细腻精微的人。
可是现实还有几多年轻人,去忙着相思,用这样古色古香的相思笺,去浪漫得把持飞流的光阴?少之又少了,光阴都在手机里粗糙的短暂的飞去了!唯有那些用笺绘画的人,写字的人,尤其是那些既会制笺又会写字题诗的人,才会把光阴的痕迹留在纸上。于此,我想到了唐朝的薛涛,想到了薛涛笺,想到了成都的浣花溪。张篷舟在《薛涛诗笺》中说:“涛退隐于成都西郊之浣花溪甚久。浣花之人多业造纸,涛惜其幅大,不便写己所作小诗,因命匠狭小之,又以性喜红色,乃创为深红小笺,献酬贤杰,多为时人所爱,号’薛涛笺’……”因薛涛喜红色,常着红衣,所以笺也多为深红,是独家自制的薛涛笺,是古今绝艺,可与“南华经,相如赋,班固文,马迁史,右军贴,少陵诗,摩诘画,屈子离骚”相媲美。开创了早期手抄加工纸的新品种。薛涛不愧为古巾帼之翘楚也!
薛涛是和卓文君,花蕊夫人,黄娥齐名的蜀中四大才女,能歌能诗能书。笺上一定挥洒了她俊逸的行书,一定写满了她清雅脱俗的薛涛诗,笺上也一定布满了她的相思泪。
深红的笺上 流动着黑色的字体,淌着诗意的河流:
红开露脸误文君,同蒂芙蓉草绿云。
造化大都排比巧,衣裳色泽总薰薰。
深红的笺上也流淌着相思的清泪:
花开不同赏,花落不同悲。
欲问相思处,花开花落时。
揽草结同心,将以遗知音。
春愁不断绝,春鸟复哀吟。
风花日将老,佳期犹渺渺。
不结同心人,空结同心草。
那堪花满枝,翻作两相思。
玉箸垂朝镜,春风知不知。
这是薛涛式的伤感,无人复制。湿透的光阴能拧下泪水。“春风知不知”,春风不知,因为春天已过。光阴知道,一千多年后的我知道,当下的秋风知道。光阴虽然绵长,但用情追寻的人,永远像光阴一样不老。
我多想拥有薛涛笺,我四处找寻,不知道她在哪里。我有绿笺,雪浪笺,就是少了薛涛笺。我问李商隐,我问韦庄,我问王建,他们一概摇头,他们是和薛涛唱和的诗人,不会不知道薛涛笺。但他们都隐匿在历史的烟云里了。
“风停千里外,谁寄花笺来”,在笺上我会细毫浅墨,逸兴遄飞,用狼毫小楷写下:“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我会写下:“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可惜我没有此笺,我就还用绿笺写吧,带云纹的笺,带冰纹的笺,写“杨柳岸,晓风残月。”带一点伤感没关系。写“登楼迎风,煮菊一碗。”带一点风雅也没关系。写完了,纸也完了。哪里还有笺?那轻柔的光阴在哪里浮游?我找寻着唐笺的香艳,宋笺的清雅,元笺的雍容;我找寻着苏轼的牡丹卷草纹,折枝梅罗纹,我找寻着蔡襄的蝴蝶纹,郭君的六角龟甲纹,黄庭坚的鱼龙纹。没有了,通通都游走了,飞走了,带着光阴的吻痕。
没有了笺,我小小的情思无以寄托,小小的光阴无以捕捉。去市场购买,小笺又太过富贵。只有学李渔,薛涛,自己制笺了。先写四个字“雅思斋制”,然后去院里寻一片松木板,推光磨平,把写好的字用剪刀刻在上面,接着去儿子的房间找来画画剩下的水彩颜料,再找来一张素宣,裁成八片,用毛笔于纸上刷淡黄深黄的色彩。刷好后,用手托纸在木板上轻轻按压,稍后,缓缓揭下,于阳光里晒干即可。
百张自制笺,大功告成。但我不学李渔挂牌出售,这是我对艺术美的捍卫。我一张张写,一张张描。在淡黄的纸上写淡泊的诗,像云般的消散;在深黄的纸上写磅礴的诗,像黄河水一样的飞泻。房间里挂满了小幅笺纸,我不再担心光阴的流走,也不再寻找光阴的影子。那光阴的碎片就在我的房间里芬芳着,圣洁着,闪烁着,古老而新鲜。你瞧,那承载着它的笺姑娘该是多么幸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