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曾是电影院的经理。因而,我看过许多不花钱的电影。
小时候,每回去电影院,我像个公主似的,被父亲抱着。父亲常领我去二层的阁楼上玩。我见胶片被两个大轮子一点一点转出来,发出吱吱呀呀的声响,便问父亲:“这两个轮子是干啥的?”
父亲笑眯眯地告诉我:“你看的电影,可都是从这两个轮子里转出来的哦!”
“那……电影里的人,都藏在这里面啰?”
父亲大笑:“可不是嘛!”
“阿爸会不会也爬到电影里去呢?”
父亲顿了几秒,随后弯腰抱起我,用他嘴角的胡子扎我的脸说:“有可能哦!”
“那我也要去!”
“有一天,你也会去的!”
……
因父亲的“特殊身份”,我常带要好的伙伴一起“走后门”。他们羡慕我有这样的父亲,我也因此偷偷嘚瑟过。
电影上映时,四下黑咕隆咚的,父亲总能在黑暗中,一眼瞧见我。他会笑眯眯地揉一下我的头发,再往我手里塞一把花生或糖果,惹得一众羡慕的眼光。那一刻,我觉得自己是世上最幸福的公主。
父亲刚任电影院经理的那些年,电影院的生意,异常红火,枪战片、武侠片、喜剧片,场场爆满。这在当年那个落后的小镇,实属稀罕。电影院里,人头攒动,电影院外,也挤满了人。卖甘蔗的、卖冰糖葫芦的、卖瓜子花生的,还有打气球、套圈、耍猴的,好似赶集,热闹得很。
后来,随着电视节目的多元化,看电影的人,越来越少了。电影院里冷冷清清,电影院外,半天也猫不到一个人影。冬夜,父亲穿着军大衣,将衣领竖得老高,手里握着个手电筒,缩着脖子、立在空旷的广场上,一脸黯然。他嘴里叼着根香烟,半天才会吸上一口,烟灰拖得老长,风一吹,落了他一身。
瞅着电影院的光景日益惨淡,父亲决定将电影送下乡。打那以后,父亲常骑着辆“二八大杠”自行车,驮着放映机,每个村轮流转。
傍晚时分,有露天电影的那个村,会特别热闹。各种小贩的嗅觉,异常的灵敏。他们挑着担子,扛着家什,从四面八方聚拢来。
村里人扛出板凳,早早地占好位置,等在灰白的幕布前。从前难得去电影院的老人与小孩,最为积极。老人咧着嘴、翘着二郎腿,笑眯眯地坐在板凳上,和老伙计聊着今年的收成。小孩在板凳上,爬来爬去,跳来跳去,玩累了,又扯着大人的衣裳,嚷着要去买糖果……
父亲,一会儿站在屏幕后面,一会儿挤在人群里,遇见了熟人,就迎上去散香烟。
母亲说:你的工资,还不够买香烟的。
父亲答:我快活!
上中学时,有一回,同桌的女同学央着我去看父亲的露天电影,路上遇见了班里的男同学,便挨着坐了。有个男同学,凑巧紧挨着我。父亲瞧见了,黑着脸将我撵回家。我在同学面前失了面子,便与父亲呕气,好几天不理他。他一靠近我,我便扭着头走开。父亲立在那儿,半天不动。母亲笑他:你也就这么狠昂!父亲摸着脑袋,讪笑着。
后来,连露天电影也没人稀罕了。电影院倒闭了。父亲,不再是电影院经理。他偶尔骑着那辆二八大杠自行车,去电影院门口转悠。遇见熟人喊他声“叶经理”,他忙笑着迎上去,给人递支香烟。
再后来,电影院拆了。
父亲,也老了!他有许多年没去电影院门前转悠了!一天有多半的时间,他都是在躺椅上度过的。晚年的父亲,爱看电视,确切地说,是闭着眼听电视,听着听着,他就打起鼾来。新闻联播和天气预报,是他每天必看的节目。他盯着电视,将音量调到最大。我们嫌太吵!他却说:小了听不见。
十二年前,父亲和母亲随我来到武汉。那是父亲最后一次来武汉。他们有多久没进电影院,连他们自己也记不清了。我忽然想带他们去看电影。母亲,忙着反对。父亲,却笑了。
时隔多年,父亲,再次走进了电影院。从前,他是昂着头走进去的。这回,他是拖着脚进去的。我和母亲想扶着他,他却甩开我们的手。
那天,我们仨,看了一部怀旧电影。父亲,在我的左边。母亲,在我的右边。
我点了可乐和爆米花。这些玩意儿,平日里我并不吃,可今天,我想吃!我想陪着父亲和母亲一起吃!
电影放的是啥,我已忘了,只记得那天的父亲,从电影片头到剧终,始终没有闭眼,只在中途,摸了几次脑门。
电影结束后,我问父亲:好看不?父亲闭了下眼,摸了下脑门,说:还好!母亲诧异:今天真是稀奇!你竟然没打呼噜!
八年前,父亲离开了这个世界。他走的那天,特别冷!母亲的头发,一夜成霜。我哭不出来,也睡不着,只在夜半,蜷起身子,不停地哆嗦着。
父亲生前的那些事,像一幕幕电影,在我眼前反复上映着。放了半辈子电影的父亲,终于成了电影。
今生,父亲的电影已落幕。
我的电影,未完,待续。
我会在这人世间,继续上映着父亲的电影……
写作手记:
人生,一如电影。我们都是自己电影里的主角。你和你的父母,在同一场电影里相遇。他们先行退场,我们别无选择,唯,含泪道别。父母,虽不能陪我们走到电影散场的那一刻,却陪我们看过最精彩的剧情……女儿,是父亲上辈子的情人。今天是七夕,中国的情人节。谨以此文来怀念我和父亲的电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