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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到了。在路上行走的人关心,并与之融合的是道路本身,是计划之内预想之外的风景,是自己主动和被动之间更紧地回缩,是回缩之后面临的更大的距离和空间,是总以为在下一个地方能够找到自己而总是找不到的遗憾和很快又升起的希望。比如这个时刻,又一个立秋之日,那些在路上的人还没有回来,而另外的人则踩着秋风上路了。昨夜,还是读与我同龄的一个人的书,他现在在武汉有了一个安稳的居所,在狭小的房子里看着窗外的灯火,该是偶尔恍惚——身份的可疑完全不给他能够消减的事物:烟,酒,茶。哪一种事物不是被人用到颓废,用到透支而又别无他途?他此刻在用什么抵御着自身的虚无,抵御着时间带来的种种幻象?我见过照片上的他,剪着现在很流行的发型,我看不到他现在的脸,过去的照片也有一种无法形容的仓皇:稚嫩,沧桑?也许都有。我刻意逃避着与他的交流,语言本身就是破坏,我们辛辛苦苦搭建起来的虚无之境无非一张锡纸,一个不合适的标点就能把它戳得面目全非。
想着他面对一城霓虹,这水里倒影般的盛世能给他什么温暖?他依然会看见在明晃晃的路灯下迷路的人。迷路最多的不是孩子和老人,而是和他,也和我年纪相仿的人。我们总以为灯光把背上的大山留一堆影子在地上,山就会减轻它的重量。我们也以为只要走过一个城市纷乱的霓虹,就能遇见“诗和远方”。那从远方狼狈归来的人是他们,我们会成为意外,成为可能。他,也是从远方归来的那个人,他爱那些在骨肉里正种下“远方”的人,他无法把谜底说破,也不能给他们安慰,他沮丧。但是这样的沮丧却是本可以抵御的:如果没有搭建幻象的力气,也不会有落到实地的勇气。只有眼前不停晃动的霓虹,让他找不到夜,找不到可以休憩之所。到现在,我猜想,他也许和我一样,把肉体放在这动荡的尘世上,放弃了对安稳的追寻,而在摇晃里伸手去触摸生命的本质。
但是没有那么容易就能够触摸到什么,何况是“生命的本质”。也许本质也是根本不存在的,我们在已经待了几十年的骨与肉、血与水的身体里还眼巴巴地寻找着“生命的本质”,这是有多厌倦自身和多彻底的否定才会在看得见的肉身之上寻找看不见的东西?而且不仅仅只是厌倦,是在厌倦里努力地存在,忘我地存在,这执拗的存在必须要深渊般的怀疑来匹配。深渊般的怀疑和深渊般的爱情一样可遇而不可求。是的,可遇,他遇见了,他是一定会遇见的。宇宙里布满了一个个黑洞和隧道,在所有的被偏执的事情上:他在文字里给自己凿了一口井,越凿越深,这是他没有办法抗拒的事情。他不知道更深的井下还有什么,是星光还是古墓,这些都不重要了,他阻挡不了自己不停地往下挖,直到水淹没到了他的脖子,他逃。他却没有方向可逃,他身体里有无数个自己奔向四面八方,同时他又想把这奔向四面八方的自己都找回来,于是,他也成了踩着秋风上路的人。
读书到夜半,雨敲打遮雨棚的声音大了,起床到阳台上,雨风扑面而来。走到阳台边,看几盆多肉是不是淋着了雨,伸手试探,雨珠被风裹挟着不停飘落在几盆小植物身上,想是没有直接打着它们,便也懒得搬了。每次下雨,我都会担心地起来看它们,但是每次都懒得搬。这几盆小东西虽然长得不情不愿,但是也都还活着。当它们习惯了对我的失望以后,便自己顾命了。如果它们了解到自己的卑微以后,是不是更要不要命地活下去呢?一棵植物要活多久才能积攒一点灵性能够冲破自己的麻木?但是冲破了以后呢?不,不管怎么说,冲破就是好的,哪怕意识到自己的卑微和随时可能的夭折。不管怎么说,它具备了自己的灵性,有了一个“自己”,有了自己,就有了和其他事物的区分。比如这棵叫“赫拉”,它的叶片比其他的多肉硬,因为我没有给它充足的水分,所以它生长缓慢。赫拉有了自己的名字,有了自己单独的小花盆,就是有了“自己”,一个不同于别的植物的自己,这是至关重要的。我们不停追寻的今生,不就是在寻找自己,把自己从人群里区分出来,为了别人找到自己,更是为了自己能够找到自己。比如踩着星光出游的他,在陌生的山川里行走的他,在陌生的旅馆里等候文字光临的他。我们不知道在什么时候丢了自己,丢了自己的哪个部分,甚至是不是真的丢失过,还是自己的幻觉,但是没有办法,一只脚已经迈出去了,一只迈出的脚对沉重的肉身是一个诱惑,无法抗拒的诱惑,如同怀疑的旋涡一旦形成,它也是一个巨大的诱惑一样。
而此刻的我,半夜立足于一个乡村自家阳台的我,仿佛把一个旋涡还原成水,或者是把我自己还原成水。就是把一个旋涡拆解了,把一段凶险的文字拆解成一个个字,它就没有了危险性,没有了搭建之初的企图和搭建之后不可估量的发展。此刻的我就是一个温顺地摊开了双手却什么也不等待的人。雨水覆盖了一切细微的声音,但是不用担心,它们从来不会消失。雨水退去,它们就会包围过来,如同把刀抽走,水就会填上。其实雨声是把所有的声音汇聚起来成一种具体的声音,因为具体而可触,因为可触而抵消了孤独。孤独是一个人站在院子里摇摇欲坠但是什么也抓不到手;是脚底的世界被抽走但是又没有营造一个新世界的土壤;而且还不仅仅如此:孤独是如此不可言说。孤独是水在寻找水的本身,它不知道什么时候找到了还是没有找到。孤独也是一个危险的旋涡,但是总是有人在拆解这个旋涡的时候弄出虚张声势的声响。但是我,一个和他同年纪的人,对于孤独常常超过了对世界其他事物的柔情,如同圈养一只狐狸。
终于睡去,万千挂碍也要片刻休息。万千挂碍也要一时沉寂,以换得一个更好的身子拨弄世间逐渐沉寂的虚空。在梦里,我循着一个人的脚印往前走,大雪纷飞,但是不肯埋掉他的脚印,我担心他回头。如果他回头,我肯定走不下去,如果他回头,看到的肯定不是我的样子。越走越难,又看不到切实的沟壑。我希望在这跟随里一脚踏空,但是没有。不可能有对抗虚空的另一种虚空,或者反过来,不可能有另一块石头对抗背着的石头。走了很久,终于知道这是一条没有尽头的路,回头一看,路就从脚底倾塌,但是惊魂稍定,就想纵身一跳。但是跳是跳不下去的,或者说跳下去了,眼前还是他清晰的脚印,这些小小的深渊是招呼你把自己的脚放进去。于是就放进去了,直到把自己的指望都走得一干二净,走到厌倦疲惫,他的脚印还在往前跌进,直到醒来,幽暗的天光投进窗户。
天光从幽暗渐渐明晰,雨水应该在我做梦的时候就消停了。秋天的雨总是有一种善解人意的情分,如同人到中年的女人总是会明白一些人生常情,明白不可追寻的明天和随时倾塌的生活,因为懂得,所以慈悲。所以对悲痛的怨怼就一点点减少,当巨大的悲痛光临的时候,一个人同时也承担着巨大的福分,这福分是除了对自己之外对万物的感同身受,想到一棵植物也可能承担痛苦,它就会承担喜悦:成长的伤筋动骨同时也是成长的喜悦。起床的第一件事还是跑到阳台看那些小植物。搬到新房子以后,断断续续买了一些花草回来,不知道如何把它们排列出艺术性,但是看着它们成活,发出一个新芽,一个人就和一棵植物产生了休戚与共的情分。有一棵月季,是春天的时候我和朋友去隔壁村子里玩,看到它生得妩媚就拔回来栽下了。看得出它是抗拒的,栽在盆里怎么也不肯发新芽:它怨怼我改变了它已经熟悉的生长环境,它憎恨我切断了它与大自然切实的联系,它对我的花盆怒气冲天而还以更冰冷的沉默。整个夏天,它拒绝生长,但是一不小心开出了一朵花,还为这朵花的绽开感到羞愧:到发现自己开了却已经来不及了,所以怨恨地无精打采地开成了一小朵。但是知道它还活着,还有鲜艳的颜色在它的身体里,足以让我对它满怀感激。秋天到来,我给它换了一个盆换了土,仿佛它也不好意思再赖着不长,终于提起精神来发了几个芽,蹿出了叶子和枝条,举出了两个小小的羞涩的花蕾。那么小,如同一个大人举出的是婴儿般的拳头,但是我相信这个小拳头能够敲开一扇门。这么想来,仿佛植物、动物、人的周身都围绕着许多门,我们不知道门里面是什么,但是它就是那么吸引着我们去敲它。也许它里面并没有一丝新奇的东西,所有的不过是我们已经司空见惯的世俗的日子,但是我们的手还是忍不住想去敲一敲,如同这棵月季举出的小小的花蕾。
人在衰老的过程里,偶尔在身体的某个地方又会长出新鲜的粉嫩的小拳头,但是比这棵秋天的月季更多出一些意外。
2
植物比人简单可靠,没有那么执拗,偶尔的赌气也会在风里在阳光里消散,它们的存在就是为了成长,从生到死,把简单地活着、简单地灿烂当成唯一的使命。但是人就没有如此乐观。诗人说:我们的一生将是注定失败的一生。毫无意外,除了无法避免的死亡,还有无法避免的庸俗和无聊。所以一个正在衰老的人的身体上突然长出了一个粉嫩的小拳头,这足以叫人欣喜若狂了。而我,就是在这个秋天的初始,就是在我日渐衰败的身体上长出了一个粉嫩的小拳头。开始的时候,我并没有在意,对于一个敏感的体质,对周围的世界多一点敏感是正常不过的事情。我以为它就和以前一样,不小心长出来了,因为羞怯,过上几天就退回到皮肤里面了呢。但是到了这个秋天,我才知道自己失算了:它出其不意地长成一个小拳头了。那个样子,实在是想去敲开一个人的门。那个样子,又实在是不敢去敲一个人的门。一种羞怯布满了我的身体,如一种轻微的病症却让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都感染了。
阳台上搭了遮雨的石棉瓦,一棵树籽落在上面也弄出它本来想弄出的声响。更多的时候根本不知道是什么在屋顶弄出的声音,如果太阳大一点,还以为是阳光弄出的声音呢。但是一般就是麻雀了。我们搬进来的时候,麻雀也跟着搬进来了,它们在二楼的屋檐里做窝,浑然不觉得这二楼的屋檐和过去瓦房的屋檐有什么区别。或许它们根本就不在意安身之地,它们在意的是能不能把翅膀打开,能不能飞,能不能找到遗漏的谷粒和慢慢黄起来的草籽。麻雀在石棉瓦上跳,它们的身体很轻,弄出的声音不大,但还是能够清晰地被我听见。我常常猜测在上面跳跃的是几只家麻雀还是来了新客?麻雀在一起的时候,实在不好辨认,它们好像都长得差不多,就像人一样,在人群里,要找一个与众不同的人实在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我不知道我是如何在人群里一眼看到他的,而且为他长出了粉嫩的小拳头。我和他见过多少次了呢?算起来也不多,从开始的陌生、羞怯、怀疑到现在想举起拳头敲他,这后半段的甜蜜的旅程实在是短而又短,而且还是一段他也许并不认可的甜蜜。爱的哀伤不过是你觉得甜蜜你觉得如此好,而他从来不为这样的甜蜜蜜一次。你慢慢等他生命里原有的甜慢慢退下去,但是你又对这样的期待充满了怀疑:既然已经有甜蜜着他,他又何苦因为你而把已经的甜退去呢?怎么退呢?生活里的苦和甜是不能像潮水一样可进可退的,它只能被遮蔽,人只能像鸵鸟一样把头埋进沙子里。
所以事到如今,爱都成了一种没有期待的等候,一种没有归宿的等候,是等候等候着等候。等候是连环,一个个套下去,直到你自己想把它解开。我蹲在这棵月季前,本来可以像和朋友一样和它说说话,但是从来我都是沉默的。许多东西一经声音的修饰,它就不是它自己了,它就单薄了。幸福是,痛苦是,爱也是。我守着心里初生的随时可能夭折的爱情,如守着一棵长错了季节和地方的花树:它过于瘦小,以至于没有任何事物愿意与它为敌。说真的,我喜欢我这已经衰败的肉体上又一次长出来的爱,尽管它本身就是海市蜃楼,尽管它本身就是被沙堆埋在了沙漠里的泉眼。月季下面,挨着土的地方发了一棵芽,前两天我去触摸的时候,一下子把它弄折了,当时我真是沮丧。但是它似乎并不在意,甚至有一些鄙夷,于是它重新长出了新芽。认识他,对他产生蜜一样的感情,同时又清醒地知道它的不可能,于是恶狠狠地把它掐了:不和他说话,不看他微信,不打探他的消息。如此许久,看起来心里的块垒似乎放下去了。爱情啊,真的是一块石头,里面住着迷路的人。如此许久,仿佛真的就放下了这个人,直到又一次遇见了他。
有缘的人会遇见,无缘的人也会遇见。香草会开花,毒草也会开花。所谓香草和毒草也是自然界赐予的悲与喜,所谓的相遇不过在提醒我们还没有完成的情分。但是情分永远是无法完成的。也幸亏了这永远不能完成的情分,才让春天一次次回到这已经枯萎的地球上,而且和我们保持三公分的距离。上一次的聚会里,我没有想到他会来,我以为他被一些事情牵绊住了。也没有人告诉我他会不会来,我有一些希望,有一些失落,有一些对自己的不满和憎恨:当我如此牵挂一个人的时候,我就隐隐约约感觉到我正在失去什么:自由?尊严?这些东西的存在几乎无时无刻不在提醒我对一份爱的怀疑。到底爱是先天的还是自由和尊严是先天的?如果它们都是先天的,我们就有了可以选择的东西,但是这还可贵吗?不,可贵,都可贵!刚才,也就是这个中午,我又到阳台上看了看我的花儿,我就打消了我的怀疑。尊贵的东西可不只一个,不然生命就太贫瘠了,可依持的东西也太少了。有了这几样尊贵的东西,哪怕任选一种,就能够满足生命的本身了。而且我们还可以耍一下赖:当我们得不到爱的时候就去追求自由,或者当我们拥有自由的时候我们就不那么渴望爱情,反正它们同样可贵。爱,自由,尊严,这三个词的存在让生命无限拓展,上可以比天,下可以入地狱,它们让一个人不再心慌,不再困顿于一时的所得所失。有些时候,我甚至感觉到了它们同时的存在。因为同时的存在,它们就如同邻居一样要和谐共处,就要互相谦让。于是它们在一个词要深刺入骨的时候,另外两个词就会拉它一把。这样三个词就制造了一种平衡,就让一个摇摇晃晃在人世里行走的人不至于摔在一个地方爬不起来。我已经走过了偏执的岁月,我甘愿让年轮磨平了我性格上、肉身上的沟沟坎坎,我感觉到的不是圆滑而是温润。
在这温润的顺应里,他却来到了聚会上。我刹那的羞怯来自于对已无期待的怨怼:无论如何,我应该留一份期待给他,给这可望而不可即的梦想和指望。如同一棵月季还有深红的颜色在秋天打开一样。羞怯一旦打开,就像小小的绽开了的花朵,一时也凋谢不了。我们在餐桌上,我隔着人群看他,看他从来不停留在任何事物上的目光而仅仅愿意企及他自身;看从窗户投进来的天光映照在他的头发上而他与一群人谈笑风生。哦,天。那时候我多想走到他身边坐下,我看到他身边就空了一个位置,一群人招呼我坐过去,可是我的薄薄的爱让我如同一个犯错的孩子不敢走过去,而匆匆跑掉。我知道我摇摇晃晃走路的样子,这个样子只有爱靠近我的时候才能让我沮丧,而且这沮丧会不停扩大,直到形成悲伤。悲伤是一种重复,重复着已经生成的悲伤,也重复着过去和将来。
我逃掉了,我同时就获得了自由:狭隘的自以为是的自由,但是它的本身就是自由啊,这是多么确定的事情。回到房间里,我的沮丧却换了一个理由:既然知道没有可能,何不在相互的戏谑里遮蔽起爱恨情仇?但是我没有勇气回去了,我知道如果我回去,首先是我自己会陷进对自己深重的调侃里,但是他一点也不会了解。尽管他细心,一次次照顾到我的感觉,但是我以为我有他无法理解的东西,因为我自己也理解不了。这种沮丧淡去,立刻又换成了另外的沮丧:我的爱就这么浅啊,一开始设定的就是不伤筋动骨——不为难他,不伤害他,不打扰他。但是我确定我在不同的人身上这样练习过,这是可耻又可怜的事情。
分别是难过的事情。相聚是生命的夜空里不多的几颗看得见的星星,闪闪发光。我们总想把这样的星星搂在怀里,照着自己一路灰暗的旅程。但是天上的事物哪有可能为不堪的俗世委身而下?这样的相聚不免沦为生命里的形而上,连同这不知所起而产生的感情也沦为形而上了。也幸亏有这一次次长久的别离,让薄薄的爱情回到爱情的本身。记得我抓住他的手,如同一个不顾羞耻的孩子看着亲人的出门心酸,而一直存在的羞愧不允许把眼泪掉下来。我说:等着我,等下一次再见。我没说我会想他,我没说我爱,这个年纪,爱在心里是不停旋转的水圈,而已经不能成为一个名词:这个年纪的人会把名词上的爱当成羞耻和单薄。就那样分别了,互相招招手,云一样消失,风一样散开。当我一个人背上重重的行囊去另外一个地方,而如此重的行囊里却没有一句他的祝福,这此后的行走真是委屈,不能言说的委屈,无人可述的苦楚。这委屈是真委屈,这苦楚是真苦楚,但是我们就要把这确确实实的真转化成模模糊糊的假,这假就是悬挂在自己门楣上的铃铛,你得捂着耳朵把它取下来。以前是怎么也不肯捂上自己的耳朵的,天性里没有对假的认可,也得不到它的一点好处。如今,四十岁过了,不管是不是经历过千山万水,心里的沟壑不管有没有被脚步丈量过,它都那样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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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让我一次次回头的,不是那沟壑本身,也不是沟壑里的荆棘和毒物,而是照着沟壑的月亮和在沟壑里颠簸的月光。颠簸的月光与平淌的月光不一样,它的美有一些细密的破碎,而且是说不出口的破碎。如同这突兀产生的感情,你没有办法知道它是不是合理,是不是遵循了人的天性。当爱靠近的时候,我们对天性的要求似乎更高了,但是你说不清楚这是不是胆怯的一个借口。当胆怯光临我的时候,我喜悦地迎接,我知道它会把我藏进一个地方,或者就是残疾本身,让我躲开一次灭顶的洪水。我已经忘记曾经几次经历过灭顶的洪水,我忘记了生命里有多少日子是在面对洪水过后的荒芜和瘟疫,这些仿佛也已经成为了可以抗拒的东西:因为生命一次次竖立了起来,像破旧的不倒翁。
也幸好有这短暂相聚之后长久的别离,幸好有这距离之间的千山万水。我爱这雾霭笼罩的江山和尘世,爱这悲伤一次次产生又像雾霭一样慢慢消散的距离。我爱我是我,他是他,我最爱的是我已经成为了我,他也成为了他。
秋天到了。我阅读的那个作者又从武汉去了另外一个地方。他又写出了一个新剧本,他心里的块垒是那些真实的叙述和表白无法完成的。我们热爱的东西总是不能够表达自己,甚至遮蔽着自己想表达的部分,于是除了搭建一个基座让虚无从半空里落实外,还要再搭建一座海市蜃楼,展现自己倒影里的骨和肉。无法想象的是在会场上坐在正中位置的他如何顶着沾满了尘世碎屑的头发在一个剧组里上下奔波。也许有那样的一些时候,他狠下心来,把自己花园里的玫瑰和香草都搬走,藏到了一个自己都不容易找到的地方,而任花园里野草蔓延,毒蛇居住。有时候以毒攻毒也是对抗这个世界的决绝。他让自己的身体布满了毒,但是把它控制在脖子以下:让他的眼睛还能看,耳朵还能听;嘴巴可以不说,但是脑子还在运转。他的脑子在运转,他的星辰就在运转,宇宙就在运转。运转会解决所有疑问,就像苦难本身推动了生命的前进。他是在一个剧组,这个剧组他不会看成他的一个旅程,不会成为他的一个出口。旅行往往是一个人狭窄而漫长的出口,有时候不一定真正走到了出口的地方,但是仿佛已经找到了一个答案,尽管这个答案不可靠,随时可能被推翻,但是至少在短时间里能够安慰一个人。这一个答案就是一座小小的海市蜃楼。
有的人很长时间,甚至一生都在路上。说不好悲喜,但是至少让在路上的人觉得欢喜。有的人一辈子就困顿在一个地方:一个村庄,一座房子,几棵植物。比如我。困顿于此,我却从来没有远走的野心,更没有换一个好地方居住的向往。无法判断:一种生活方式长久地存在于一个人的生活里,是慢慢驯化了一个人,还是这个人被生活驯化了,无法判断这里面的友好和敌意。其实,分不清楚就分不清楚,感觉到好就是好了,在秋天里能看到天空的蓝,能感觉到空气的凉就是好的了。他说他写剧本是因为生活所迫,这是一种心酸。但是还能被生活所迫的人未尝不是有福分的:生活从来没有忘记过你,把你赶上了路,让你使出全力发出自己的光,这样的人本身就得到了生活的护佑。而我,看起来是被生活忘记了的一个人,也给我一年四季,也给我春花秋月,还给我悲喜苦乐。但是看起来这些都是它分配不出去随手丢下的。我怨恨过它的不公平,更多的是怨恨自己的无能,但是幸运的是生活给每个人的怨恨分配得都很少,分配最多的是从容。
阳台上的植物慢慢多了起来:多肉,月季,绿萝,吊兰,栀子花,常青藤,三角梅,金银花,蔷薇……我把这些一个个搬上了自己的阳台,除了搭建一个小小的花园的愿望以外,就是希望它们都能被养活,都能茁壮成长。我曾经因为施多了肥而让一棵月季、一棵茶花都死去。我鲁莽的爱在它们的根部变成了火焰,最后让它们灰飞烟灭。这让我很沮丧,但是沮丧过后,我又重新买了苗子,重新谨慎地培育。偶尔会买上一些假苗子,它们长得健健康康,欢欢喜喜,但是长大后什么也不是。幸亏生长的过程我已经获得了足够的喜悦能够对付它们现出虚假的真身后的失落。想来养育一棵植物和养育一段爱情一样,你小心翼翼希望它能长高一点长壮一点,但是一不小心就伤害了他,你以为的真情实意在他那里就成为了负担,如同多施的肥。
阳台上还有一张大桌子,开始买回来的时候,我也不知道它能做什么用:太大了,足够十个人围着喝茶。我梦想着等阳台上植物成荫的时候,说不定会有人来和我一起喝茶呢。我这样的想法在这偏远的乡村根本就是一种误会:谁会穿过千山万水来和我喝一次茶呢。从他们的城市到我的乡村需要转好几次车,而我又没有足够的盛情和美意来对应这样的深情厚谊。这样的想法就慢慢消散了,如同一时所起的爱情消散于被自身以为的不可能。于是这可以供十个人喝茶的桌子就成了我一个人喝茶的地方,九个空位子的孤独仿佛可以长出九棵绿油油的植物。当然如果植物再多一点,它们一定会占满这九个空着的位置,用已知的味道填充想象里的味道。
我觉得这是再好不过的生活:恰当的生活,恰当的爱情,恰当的孤独。当我给植物们浇水,当我蹲下来看一棵月季的生长,我就会想起上一次我们的相聚,我们聊天的肆无忌惮,我把我的情意戏谑化了,它那么好地遮蔽了我,也瞒过了坐在我眼前的人。而当我蹲下看一棵月季的时候,我喜欢的那个作家,那个和我同龄的人,他也许正盘算着什么时候偷偷溜出剧组,到周围的山上去走一走,去摸一摸山顶上那块看起来就要掉下来的石头;也许,他为某一句台词伤透了脑筋,如同面临一条路的分叉口:往左还是往右?其实都无所谓,但是他天生的怀疑对这无所谓又不满意,于是他怀疑他到这个剧组是不是对的,他的编剧是不是对的?他想起那些他栖身过的小客栈、小旅馆,想起危险时分一个人对他殷切的呼唤,眼前的事物就起了雾霭。
当我蹲下来看一棵多肉的时候,我喜欢的他正在他的城市把一夜霓虹排列成诗行。这辈子,他也别无他途了。他的手腕被拴在了文字上,当他试图寻找另外的路的时候,他就活生生被拉了回来。他叹息:罢了,无非这一身性命也交给你吧。如此,他也是被困住了,他也不自由了。我们都是不能获得自由的人,感情的,环境的,事业的,没有事业的。最要命的是时间的,时间给了我们最大的局限和困顿:爱上他时候,已经是中年了。少年的浓烟已经化成了一场薄薄的雾气,连绵而悠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