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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衣:残局

  • 作者:布衣
  • 来源: 手机原创
  • 发表于2024-07-28 18:11: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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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一

      慌不择路匆忙逃出玉女镇,伯父汗津津充满异味的腋下仿佛瞬间长出了一双腾云驾雾的巨大翅膀,那个传说中的雷震子歪歪扭扭毛手毛脚又回来了。

      闹吼吼四散的人群,骚动不休议论纷纷的声浪,拥挤不堪人满为患的喧嚣,熏蒸如笼夜色诡异的氛围,所有的这一切都是这个冬季夜晚非同寻常的特色。

      他审时度势快速挤向院门口,有很多人已经开始不要命的攀爬围墙了,外面掉东瓜似的有人哎呦有声。围墙外面有众多纷乱的跑步声,有惊慌失措的喊叫声,随之而来还有两声清脆的枪响。

      火光咉红了半边玉女镇的夜空,四周显得扑朔迷离,坚实的大院门突然间就被拥挤的人撕开了一个口子,外面的新鲜空气一下子就灌了进来。拥挤的人们象过江之鲫那样纷纷逃离刘家大院,门口的守卫见势不妙,他们也只得退守一旁,除此没有别的办法。

      自由的感觉实在太美了。

      伯父他如鱼得水张驰有度意气风发,这种得天独厚的感觉非常适合他的漂泊心情和一颗浪迹天涯既忧愁又快乐的意境。

      这把突如其来的大火来的非常及时,非常到位,好像是专为伯父他精心设计的。要不然,说什么都只剩下两种极其危险而又尴尬的选择:一是被崔亮等人想方设法牵牲口一样毛手毛脚弄回十三盘村,由不得你再信马由缰,由不得你再胡思乱想,由不得你再展翅飞翔,由不得你再泥牛入海,只有老老实实乖乖的重回境盘山下。二是被脏兮兮的闷葫芦卡车拉上前线做苦工,最后或许被一颗远程呼啸而来的炮弹无意识地擦边球送了卿卿性命。

      那么我们盼望已久的故事或许就是另一种走向,另一种结局。做为他的侄子,我只能听说有一个失踪多年的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伯父,或者茶余饭后听一段旷远苍茫的传说罢了。

      不知聪明的读者有没有发视,近来布衣废话比较浩浩荡荡,这是一种危险的动态。至于原因嘛,那就是,布衣活到这把年纪,还在打工还在看别人脸色还有点愤愤不平,有一种很失落的怨怼情绪。所以稳定情绪,就成了布衣的当务之急。

      还说玉女镇吧。

      玉女镇不大,路大多凹凸不平,处处是坑坑洼洼的地方多。又是深夜,四周一片漆黑,就连本地土著都不喜欢夜晚四处游荡,搞不好摔个鼻青脸肿,衣服搞得灰不溜秋是家常便饭。别看眼下是冬天,这里的灰尘还很浓郁,白天看街头巷尾都是其貌不扬灰头土脸的居多。

      伯父他哪里管得了这么多,摔倒了再爬起来,鞋子掉了蹲下摸一把,摸到了是万幸阿弥陀佛,摸不到那是自己不咋地的运气。怪天怪地怪自己吧!早知道这样狼狈不堪,倒不如呆在十三盘村坐等花好月圆。算了,过去了的事,提他干嘛?!前面好像有条深沟,千万莫掉下去了,轻则头痛脑热,重则腰肌劳损,实在划不来哟。

      他边想边跑,正忘乎所以地向前猛跑不休,耳朵两旁的风似乎涨到七八级,树向后退去,房屋向后退去,街头巷尾向后退去,火光向后退去,人声鼎沸向后退去。他是一列一九四八年风驰电掣奔跑的高铁,他是一艘在惊涛骇浪中躲避加勒比海盗的商船,他是一只躲避鳄鱼的食蟹猴,他是一头逃避北极熊追杀的海豚。此时不博,更待何时?人生没有重来,生命只有一次,萤火虫般闪烁的机会稍纵即逝,不开动脑筋掌握好,再去怨天尤人,这把火就白烧了,这把火就烧的毫无价值。到头来,后悔有个卵用,那就是你自身出了大问题。

      他在前面跑的满头汗珠子掉落在夜色苍茫的空气中,偶然一回头,只见后面有两个虎视眈眈的黑影正在不远处紧随其后。我的个娘吔我的个乖乖,看来想歇口气,还是不行啊!赶紧跑吧,赶快继续努力向前吧。

      后面紧追不舍不离不弃始终不渝的是衣衫不整气喘吁吁一男一女的两个人。

      这男女不是别人,正是那天鲶鱼镇驴掤外雨夜私奔的那对对爱情坚贞不屈火热向往的青年男女。

      男的叫秦细虎,女的叫秦秋怡。那天凌晨,他们大腿刚刚在雨中开拔,伯父随后就被人用驴子铁蛋沿着草丛深深的山路慌慌张张拉进了森林去做那暗无天日的苦工伐木去了。

      比起倒霉的伯父,这对情人幸运多了。女秋怡对你死心塌地,你这只细虎还不谙风情做拖泥带水的犹豫状,真是活该打了这二十七年的老光棍啊。

      鲶鱼镇的雨下的比较蹊跷,总在你的不经意间挥斥方遒。刚才还是细雨蒙蒙,一会儿便是冷风如浪涌来。这雨仿佛诉说世间百态,守候了千年的时光,把它的忧患、哀愁、悲壮和这座中国小镇融合在一起,化作原始的坚定和勇敢。

      二

      玉女镇的女人大多很憔悴,烟火味太浓郁,连日常语言都戾气重,动辄肝火气旺盛,少了些纯粹的女人味;鲶鱼镇的女人则不同,放眼望去基本上风情万种,似乎有一种飘然的仙气,水灵灵的鲜嫩欲滴,忍不住多次回头张望,甚至想冲上前去掐一把。

      秋怡姑娘天生的美人坯子,偌放在当下,走在春光明媚或人流匆匆的大街上,肯定会把许多奇装异服搔首弄姿不服气的姑娘比下去,瞬间使对方黯然失色花容无光。非但如此,她还有一个十分厉害得理不让人气焰爆棚的老娘。

      老娘一点都不显老,说话走路做事,回眸一笑还有百媚生的氛围。五十多岁的样子,皮肤既嫩且白,还多少有点白的扎眼。穷怕什么?穷又有什么关系?那脸蛋那腰段那臀部,那走势那步态那摇摆,既接地气又略显富贵相,好像见过大江大河,似乎经历过南来北往。只是有点坏脾气日日见涨,丈夫或许是爱老婆,或许是天生就怕老婆,活得比较憋闷,比较失落,比较低调,基本上是一根煮熟的面条,怎么都立不起来,软沓沓的,松松垮垮的,硬不起来,如之奈何?

      都说女人屁股大会生儿子,那也不一定。

      秋怡老娘年轻的时侯,屁股就发育得异常丰腴,嫁过来那阵子,不知有多少青年男子集体失眠了。后来,情势急转直下,女人的肚皮变魔术一样接二连三生下了三个女儿,气得婆婆天天骂鸡骂狗,听起来十分刺耳,仔细一分析好像没有具体所指,毕竟人家吃的盐巴比你吃的米还要多,格局比你大,弯弯肠子早已出神入化,什么指鹿为马,什么含沙射影,都恰到好处地深藏不露。骂你了吗?姓甚名谁,清清爽爽,明明白白,人家根本没有挨着你的衣裳角呀?你生个哪门子气呀?你发个哪门子怒呀?所以,所以说这些年来,丈夫就成了她浓烟滚滚最好的出气筒。

      长女嫁往遥远的天马镇,就是布衣伯父凌晨逾墙而走的那个天马镇。一匹布,两斗玉米,外加一头老态龙钟的骡子,就被一个黑不溜秋的小伙子扛上了驴背,然后沿着秋风落叶的那条山路带走了。多年过去,很少回娘家。据传回来的小道消息称,男子生了病,又生了一堆孩子,家里乱七八糟的,已没有回家的那份喜悦的心情了。老娘放心不下,偷偷去看过几回,家里连张多余而像样的床都没有第二张,天天草席铺在黑不溜秋的灶房里,太令人窒息,太令人失望,太令人万分尴尬,连洗个澡都偷偷摸摸的不成体统。一来二去,想通了就那么回事,女人嘛,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犯不着去杞人忧天,后来就干脆而彻底的不去了。

      次女的命比较顺溜,嫁得比较好,别看男方是实实在在的山里人家,过的不比玉女镇人差,甚至还比较滋润。但是,弯弯曲曲的路太偏僻,高高低低又不好走,许多路段都很荒凉,一眼望去连个鬼影都看不见。这个次女常来玉女镇,一玩就是半个来月,直到老公吞吞吐吐欲言又止急头白脸的到来,次女才脸色红艳艳地似嗔还喜地离开。

      秋怡是得陇望蜀的幺女,平时在家打打闹闹惯了,老娘最后一块心肝尖尖肉,要多疼爱就有多疼爱,要多放任就有多放任。由此也养成了她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老娘暗自发力,心想这幺女要好好地把握一番,千万莫要病急乱投医,以免大意失荆州重蹈覆辙。老娘异想天开,她就听说玉女镇"顺丰粮行”的老板有钱,腰包比较瓷实,总想着法子暗中托人说合,要把幺女秋怡嫁给粮行老板的独子。这样一来,那不就功德圆满了嘛!到时看谁还瞧不起她光生女儿的人家。

      秋怡姑娘近来总是脾气大得很,动不动就摔脸子。明知心上人细虎家里穷,但还是义无反顾常常偷去见细虎。细虎怕的要命,一怕家里穷,二怕秋怡娘刀子样的眼神,三怕人家说他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细虎兄弟姐妹们确实多,三个姐姐,下面还有两个弟弟,家里又穷得叮当响。父亲只会种地使唤牲口,其他的基本上不会。这就苦了细虎他娘了,以至到如今,成了祥林嫂的翻版,见人就诉苦,见人就撩起衣角轻轻擦拭眼眶边常年不断的浅浅泪花。甚至后来,人们见了细虎娘,就绕道而走,怕缠住又说上半天不着边际的废话。

      在如此险象环生的家庭中,细虎的婚姻大事就更成了他娘日常生活的中心主题。细虎的出走,一家人开始吓得不轻,曾托人四处寻找。当最后得到消息,细虎把秋怡姑娘拐跑了,马上就开始变得胆战心惊,生怕秋怡那个疯娘会上门来使泼耍赖不得安宁。

      怕什么就来什么。

      秋怡娘从来就不是省油的灯。年轻的时候,也曾爱过邻家小子,也想到过私奔,但终究屈服于媒妁之言,嫁给了秋怡老实巴脚的爹。万万想不到,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这三丫头把自己未竟的事业一个早上就完成了。想到这里,女人羞红了脸。事情不能就这样马马虎虎过去,得去兴师问罪,得去讨个说法。

      这还了得,这还得了?你家儿子拐骗良家妇女,还闷葫芦一个屁不响,真是岂有此理啊!

      没有几天功夫,秋怡娘便气势汹汹前来问罪。

      人未到,声音就来了。不到半碗茶的功夫,细虎家门口已经被好事的乡邻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风雨不透。

      这真是鲶鱼镇百年难遇的奇事。

      有人说,脸上还是兴灾乐祸的抑制不住向外渗透。

      可不是么?这不教坏了乡风?谁家没有姑娘啊?

      有女人的声音高声说,声腔口气都是指责细虎家没有教养,不地道。带走人家的黄花闺女,也不提前上门向人家赔礼道歉,至少也要告知一下吧。白白的大姑娘,这下可好,一下子白养了,竹篮打水一场空哟。

      秋怡娘掌握了全部正义和真理,她的劲头更足了。最后她直接躺在了细虎家堂屋里,说什么都不起来了。

      就这样闹了一天,直到秋怡娘的侄子伏身下去,在她耳边私语了几句,她才脸色苍白非常不情愿地坐了起来,然后拍拍屁股上的尘土,狠狠地瞪了一眼细虎早已抖抖索索的老爹,然后才愤愤不平地离开了。

      那比较明事理的侄子说,明明是你家秋怡主动拐跑了人家儿子,怎么还猪八戒倒打一耙?!

      “ 呀!呸!这骚妮子,把老娘的脸都丢尽了。”

      一声鸟鸣划过时空,脚下的青石板路今天似乎更长,白忙活了一天,还有点腰酸背痛。都是女儿惹得祸,怪天怪地只怪自己不争气的女儿。

      侄儿在前,她在后面低头跟着。生活多年的鲶鱼镇,今天好像感到十分陌生而荒凉,好像是一盘棋中残局,怎么走都是死棋。

      三

      上气不接下气的关键时候,最怕后面还有人不离不弃穷追不舍。街头巷尾,夜色昏暗,风吹檀树,沙沙有声,金黄落叶的街头,参天的乔木,浓烟的散开,奔走的呼唤,冬眠的玉女镇显得更加扑朔迷离。

      远处的火光越来越大,整个玉女镇顿时陷入一片鸡犬不宁的惊恐状态,许多人家开始从楼上窗户往下去扔东西,颤颤巍巍的老人们走出家门伫立在寒风中。驴欢马嘶,救火的队伍稀稀拉拉搞得一身水渍湿漉漉的。老刘家大院快烧塌了,里面的人跑得早已没了踪影。

      此时正是子夜十二点钟光景,天色昏暗,基本上视线模糊,所有的景物都隐没于浓郁的夜色之中。

      伯父他边跑边忍不住回头一望,只见两个黑影一前一后向他快速移动。

      真是活见鬼了。

      从玉女镇老刘家大院窜将出来,他瞅准方向,一直向西南方向撤退猛跑不休。西南方有一大片树林,便于隐匿藏身,便于蛰伏以观其变。至于其他的地方,他不再去考虑。在光秃秃的田野上奔跑是一个大忌,很远就有人会锁定你的目标,还有远距离射杀的危险性很强的子弹,那可不是开玩笑的。

      天助我也!在树材里神不知鬼不觉地呆到天亮,就可以凭加速度进行他的新一轮逃亡计划。不料想,后面竟然还有人步其后尘盯着不放,这就是一个不容忽视的火烧眉毛的蛋疼事。

      他加紧观察了一下身边的地形,一下子便跳进旁边的深沟里,人爬伏在坎边,一双眼晴紧盯着那匆匆忙忙来者不善的黑影。

      “慢点,俺跑不动了!你个死鬼!”

      后面有女人的声音急切而帶点哭腔地叫唤着。

      前面的黑影还在低头向伯父这里不管不顾撞来。这个黑影一米七左右的个子,忽然停住了,并自言自语地说:前面的那个家伙呢?怎么一下子就不见了呢?这个黑影摸着头,显得很不理解。

      女人恍恍惚惚跑过来了,一把扯住男人,说,你个死鬼,跑这么快赶去投胎呀?耳朵聋了?喊都喊不停,累死俺了!气死俺了!

      说到秋怡和细虎两个人被抓进刘家大院,真的很有些意思。

      细虎是被人举报后被从家里带走的。那个孤寡妇人生了病,什么都不想吃,就想喝一小碗米粥。于是细虎卖完了大葱,就去街上买了几斤小米,不料布袋子有个洞,那米就白花花地掉在门口的青石板上。

      一个尖酸刻薄的邻居为了讨好官府,竟然偷偷去告发了细虎,说细虎扛了百多斤大米藏在家里。于是,一帮凶神恶煞的人闯了进来,不由分说见面就是两脚,接着又是几个响亮的耳括子。

      小木桌上正好摆着两小碗照见人影的米粥汤,还冒着丝丝热气。那帮人皮笑肉不笑地说,人证物证俱在,你们还有什么话说,一看就是个十足的刁民。边说边端着小碗,一下子便甩在地上去了。

      秋怡气愤不过,走过去拦在丈夫细虎面前准备说明原委。有个当头模样的人盯住漂亮的秋怡,说,这女人人长得不错,原来也是一个抢米的帮凶啊!带走!带走!他妈的,还解释个鸟?到了哪里,去向我们大队长说理去吧!接着,一阵不怀好意的笑声从小木屋破窗户飞了出去,许多邻居远远地看着他们把东西打砸得稀里巴烂。

      这帮耀武扬威惯了的人哪会有耐心听这个,于是两个人一同被推推搡搡押走了。

      孤寡老妇人颤颤巍巍走出来,也被这帮人拨拉在一边倒在柴火堆上,然后这帮人扬长而去。

      …………

      伯父突然从沟里冒出头来,闷声闷气地说,干什么老跟着我?

      男女两人吓得差点跌倒,说,你是人是鬼?

      伯父他也不答话,径自朝树林方向快速走去。

      秋怡和细虎紧紧地拉着手,也不再说话,他们用力跨过一条深沟,回头望了一眼身后的玉女镇。

      四

      那年月,什么事好像都无关紧要,惟独这私奔二字最让人切齿痛恨,最让人神往而又不得不止步,仿佛前面有万丈深渊,可以使人万劫不复。

      秋怡是个另类。

      在鲶鱼镇,秋怡姑娘并非是最出色的,也是不可忽视的存在。尽管家庭很贫穷,纵观左邻右舍,这都是司空见惯的常态。所以大家日常的相处比较融洽,少了攀比之心,增加了亲近之感。

      在她看来,鲶鱼镇的男人都显得五大三粗虎里虎气,噪门大,声音没有动人的味道。与这些俗里俗气的男人们打交道,虽说比较安全,却总觉得非常乏味,没有任何意义上的温馨和诗意。当然,她处在幻想的年龄段,对爱情、生活、人生自有自己的主见。

      细虎比这些男人们好。

      细虎是家中男人长子,性格有些柔弱,缺少些刚强。当许多男人毫不犹豫地与女人们打情骂俏之时,细虎显得极其生疏和稚嫩。这种违反常理的生疏、稚嫩和毛手毛脚动态,反而深深打动了一个春情萌动的姑娘之心。

      所以,在等不来细虎主动的失望中,秋怡姑娘主动出击了。

      田野上,秋怡总是借机去接近比较羞涩的细虎,有时一壶水,有时一条擦汗的小毛巾。但细虎好像没有什么开悟,拒绝的时候多,偷偷溜走的时候更是不胜枚举。

      夏天的河畔,高高长长的木桥下,夕阳的余晖,晚霞的美丽,衬托出一位动情姑娘的许多不期而遇。细虎也觉得奇怪,怎么老是碰见秋怡姑娘?所以说,一个榆木脑袋的开窍,这是专家都难以解决的问题。

      鲶鱼镇的姑娘大多比较保守,处于恋爱中守卫的那一方,从没听说有哪家大姑娘与男人夜里钻了草垛或棚舍,去演绎一场活话剧。月色再美,每到夜里十点多钟,街上基本上看不到妙龄女郎。乡风不允许,民俗似乎也不允许,都围在灯下不是纳鞋底就是穿针引线绣小物件,父母亲在身旁,兄弟姐妹们在身旁。外面的世界,不管多么诗情画意,似乎与自己无关紧要。

      在亘古不变的婚姻观中,思想被最大程度地屏蔽。姑娘思春,常常被乡俗的清规戒律所制衡。她们心中的白马王子,是模糊不清的,是混浊不明的,是黑夜中的天上寒星,是激流中奔突翻卷扬起的朵朵美丽的浪花。她们只有等待,只有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耐心而焦灼的企盼,除此没有更好的选择。

      一顶普普通通的花轿,一声鸣咽凄凉的唢呐,或许就是一个姑娘爱情的开始和终结。随之而来,便是相夫教子,便是布衣裙衩,便是灶前灶下,便是长年的烟熏火燎,便是脸色的极度苍白与心灵的失落与深度憔悴,便是回首往事的疼痛,便是不堪回首的一生。

      秋怡似乎把女人的一生提前走了一遍,她要下决心去阻击这种悲壮。于是,她选择了细虎,看中了他的老实与纯正,看中了他的键康与本真,看中了他的年轻与未来。

      细虎家里兄弟姐妹多,翻身的机会很渺茫,这都是真实存在的现状。甚至毫不夸张地说,他们家连聚亲最微薄的彩礼都拿不出来,连婚房可能都要搭茅草屋另僻蹊径才能草草解决。

      又是一年过去。

      春去春又回,一转身又是寒冷的冬季。雨不管不顾没日没夜地下,整个鲍鱼镇浸润在白茫茫的雨雾之中。

      这夜秋怡大胆跨出了此生最为艰难而又幸福的一步。她约出了细虎,把他逼到了驴棚外面的矮墙边。是时候了,该表态了,再不能犹豫不决了,再不能天天这样半死不活地干耗着。

      殊不知,她们的对话被一位资深流浪汉听得一清二楚,这个惶惶不可终日的流浪汉是外省江西鄱阳人氏,正是布衣苦思冥想的伯父大人。

      一场鲶鱼镇史无前例的私奔静悄悄地拉开了序幕。

      然而,生活毕竟不是艺术,没有那么多的完美和高潮。她们一路向东,基本上受尽了冻馁之患,受尽了山穷水尽,受尽了颠沛流离,受尽了人生白眼。细虎做点小生意,贩个葱卖个枣什么的,刚够两人糊口。两个苦熬着爱情和生活的男女,基本上过着苦凄的饥一顿饱一顿的悲壮生活。

      最后她们辗转来到玉女镇,白天在镇里讨生活,晚上落户在一家无儿无女善良的老单身婆家里。那老女人死了丈夫,死了儿女,孤苦伶仃,三个人正好相依为命度着日子。

      不料想,一场抢米风潮使她们卷了进去,同时关进了老刘家大院。要不是这场突如其来的大火,她们的命运或许更惨,下场更加可悲。分开是肯定的,秋怡又这么年轻貌美,想想都是可怕的事。

      在上流社会,一个女人的漂亮,是命运改变最好的开端。在下流底层,一个女人的漂亮,会招致苍蝇蚊虫的叮咬。那些守卫的人,个个色迷迷地国着秋怡姑娘忙前忙后嘘寒问暖,这种不怀好意的眼神和语言,深深刺疼了秋怡的心。幸好她早有所防备,与细虎紧紧相随不离左右,其至连上茅房细虎都坚定不移相伴身后。

      她们提心吊胆,晚上都不敢睡觉,生怕一觉醒来,两个人便是人间天涯。

      感恩上帝,感恩这场大火。秋怡姑娘比细虎更善于发现机会抓住机会掌握机会和运用机会。

      她勇敢地牵着细虎早已汗津津的大手,趁着混乱的人群,不怕生死地在人流拥挤中跑了出来。

      火光映红了半边天,刺鼻的浓烟滚滚之下,有断断续续吓人的抢声撕碎了玉女镇夜色的平静和安宁。

      五

      同时天涯沦落人。

      他虽然现在才三十岁,仿佛实际年龄早已到了五十岁的前沿。开始他是盲目的,是弱势群体被逼迫的那一方。从第一次叛逃出走,再到被追兵在家乡逮捕归案。他就豁然开朗了,好像明白了人生就这么一回事。你玩我,我也可以玩你。你骗我,难道我就不能骗你吗?出生乡野,所受的教育,所处的时代,都在告诉他,成者为王候败者为寇,这才是真理,其他都是逆来顺受,都是人家手下的玩偶。唯一的办法只有两个字:反抗!

      扛枪入伍,又跟错了部队,站在了非正义的一方。他认识广西、河南、安徽、贵州、江西等地的老兵,他们一个个忧心忡忡对前途有种幻灭感。因此,训练也罢,打仗也罢,真正舍生忘死的兵,他几乎从没看见过。这些兵没有任何信念和理想,不知道为谁而战?他们只想活下去,只想重回故乡,只想与亲人团圆,只想过上一种平安而自由的生活。

      他常常发现,一有风吹草动,士兵们就争先恐后地开小差,都跑得比兔崽子那双小脚还利索。

      最后,不再犹豫不决了,不再苦闷徬徨了,不再掏心掏肺了,不再口无遮拦了。心机,是一个人的修养,城俯,是一个人的坚守。他开始化被动为主动,当兵可以,反反复复再当兵也不是不可以,关键是这个兵不能乱当,要从中获得自己最大的利益。那么,保住生命,就是他当下最应该去考虑的大问题。

      在波诡云谲的一九四八年冬天,他悲壮地走上了最后一次的逃亡之路。而这一次,就是他人生最为苦难的写照。他的传奇色彩,与这最后一次逃亡有着千丝万缕的因果关联。尽管解放后,他活得很低调,活得不言不语,但心中是高兴的,是心花怒放的。因为,人生最大的快乐也是两个字一一自由。

      今天,共同的苦难,把从不相识本不该相识的他们三个人召唤在一处,这或许是上帝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

      伯父在前闷闷不乐地走着,不时叹一口气。总是碰见这档子难事,又饥又渴,又劳又累,脚都跑得有些肿胀了,他不时弯下腰去倒一下鞋子里面的沙子。

      女人和细虎在后面小心翼翼地跟着,禁不住心中很多的疑惑,又不好贸然去问,只有心中升起沉重而又好奇的探究之心。

      三个人,两男一女在面积不大稀稀疏疏的树林中呆在天亮。这里离玉女镇不到十里路,危险并没有完全解除。他们还要赶紧转移,否则追兵很快就会赶到,到那时,枪声四起,等待他们的就不是老刘家大院那样还有点人性化的待遇。子弹会当机立断毫不犹豫地穿透他们侥幸的胸腔,从而为他们的流浪划下悲情的人生落幕,是一种坚定不移的人生句号,没有其他的选择和纵容。

      那就走吧,尽量走的越远越好,走的越远越安全。

      穿越树林,前面是一片浅水域,有些稀疏的树浸泡在水中。旁边是弯弯曲曲的S型大堤。

      他们沿大堤脚下向前走去,一是为了避人耳目,一是这里水域的风景真得很美,令人目不暇接,令人赏心悦目。原汁原味的滩涂,原汁原味的野花,原汁原味的晨阳,原汁原味的流水。

      三人似乎忘了自己卑微的身份与朝不保夕的生存状态。

      真的好地方!

      伯父他由衷地发出赞美声,弯腰拾了一块小石头,然后一个极其潇潇漂亮的动作把石头向河中的波纹扔去。

      天空中有一群大雁人字排序向南飞去,发出清丽的声音。

      秋怡仿佛换了一个人,她不管不顾沿着河边尽情地奔跑着欢叫着,好像一头从山林中奔向河边的梅花鹿。只有细虎是忧郁的,脸色不太好看。

      河的尽头向西转弯,那边是一座草木葳蕤的山头。此地没有什么人家,到处是田野、滩涂、河流和荒山野岭。这种世外桃源般的氛围,极大地修复了伯父他那颗饱经风霜的心灵。

      前路漫漫,故乡永在心上。他想起了故乡的老牛、犁耙、锈迹斑斑的锄头、低头行走的老狗和前山后山那一大片土地的庄稼和温馨。

      六

      比地球大130万倍的地球,在银河系只是一粒黄豆大,地球还不如一粒灰尘,我们人连细菌都谈不上,还有什么理由想不明白呢?当然,我们也是当代才知道的知识,高科技的突飞猛进,网络的别开生面使我们似乎知天知地知命运了。伯父他哪里明白那么多稀奇古怪的数据和理论,他只知道生命的生死存亡和自由的无比珍贵。

      前面有座荒废多年的破庙,但见:红墙碧瓦荡然无存,巍巍壮观已经发霉,大雄宝殿草木横生,栩栩如生已显狰狞。台阶砖石东横西斜,四大天王断臂残腿,弥勒佛大肚洞穿,观音宝座黯然失色。三个人,管他三七二十一倒头便拜,至于拜个什么,心中也是一片茫然!

      说再多都无益,垫饱肚子才显得极其紧迫。秋怡功不可没,从皱巴巴的裤兜里掏出四颗土豆,其中一颗土豆还黑了半边,是个名副其实的坏土豆。伯父露出了久违的笑容,细虎丈二和尚摸不著头脑!这女人心思真长啊,这是哪里搞来的这种宝贝哟!

      秋怡姑娘临危不乱急中生智在刘家大院废弃的柳条筐底下摸出来的。她想,有比没有要好,那就放进裤兜里去吧。难怪裤兜鼓鼓囊囊的,细虎想问一直就没有问,那到底是个什么宝贝?

      荒山野岭的破庙前,用废弃的砖砖搭个简易的土灶,然后架上木柴,把土豆并排摊在上面。有点像农家腊月熏腊肉,更像当下大街前烤肉串。火烧土豆,烟雾缭绕,破庙苍茫,三人围坐。

      一次别开生面的早餐制作现场,如此野炊,颇有诗情画意,殊不知他们眼中只有苦凄的意味深长。

      细虎负责拾取柴火,秋怡从河边洗了把灰尘吧叽的脸,显得有点光彩照人和清新脱俗。伯父他故作老厨师,不时用根小树枝翻动土豆争取各个部位和角落都到位。三个人盘腿坐在士坡上,他们静静地看着跳动的火苗,只见一小股浓烟慢慢向天空歪斜升起。

      在一九四八年,汹涌澎湃的难民潮是一个不容忽视的真实事件。人们为了逃避战火,纷纷向认为安全的城镇乡村大幅度迁徙和转移。山头、森林、河流、湖泊、田野上,总会见到三五成群的人们烧火做饭,吃的东西太多是野菜和少量的米面之类。

      伯父他们的野炊,就是人们发现了,也见怪不怪。人们除掉深深的同情,还是长长的叹息。

      活着真不容易啊!

      便便还有人对这些人穷追不舍。玉女镇抢粮风潮还未平息,又出现了火烧“临时监狱“以及民房的恶劣事件。这件事省里也知道了,迅速组织了精兵强将,马上开拔玉女镇进行整肃民情。

      玉女镇四周很快设立了岗哨,来往盘查进出玉女镇的乡民。一些身份不明形迹可疑人员,又很快被抓了起来。

      这次抓的乡民更杂更多范围更大。乡民们苦不堪言,两个刚从天马镇进入玉女镇做小生意的人,客栈的屁股还没坐热就被吆五喝六的带走了。没有任何理由,再强词夺理,上前就给你一个两边光的大嘴巴。一对夫妻来玉女镇走亲戚,也被抓了起来,驴子也被拉走了。老刘家大院烧塌了,老王家的又开始占用了,地方小是小了点,但关押一两百人没有什么大问题。后院关骡马驴子牲口,真是人欢马叫,好不热闹。

      非但如此,他们还派出三支精干力量,荷枪实弹去追击搜捕那些从老刘家大院逃走的乡民。许多人跑得慢,或者跑错了方向,大都被一一抓了回来。

      伯父他们三个人,突然听到了三声清脆的枪声。

      这枪声划过田野山头的上空,紧接着出现了一队黑压压的队伍,远远望去,似乎有人还骑着歪歪扭扭的破自行车,还蛮现代化的。

      许多乡民怀着极其恐惧的眼神,开始了四面八方不约而同的大逃亡。早有小道消息传来,这次玉女镇事件极其恶劣,一定要杀一儆百以惩戒刁民。

      戏剧性的镜头出现了。

      细虎慌不择路向西北方向的草山快速而急切地逃去。

      伯父向破庙后面东南方向的河流开阔地带不慌不忙地走去。

      秋怡蹲在原地大哭,她吓呆了,大腿仿佛有钉子钉住了不得动弹。

      “快走啊,人追上来了。"

      伯父使劲挥着手。

      秋怡姑娘不知往哪个方向跑,细虎早跑得没了踪影。

      “快跑啊,你这个傻婆娘!”

      伯父只得七手八脚返回老破庙,不由分说,不管男女有别,扛起秋怡姑娘就跑下了乱石遍地的下坡路,然后朝着细虎相反的方向跑去。

      天色阴沉,山风寒冷,乌云迅速堆集成团,然后成山成岭成江成海。一声沉闷的冬雷由远而近,仿佛背负着千万吨的苦凄和悲愤,最后以雄浑沉郁顿挫的风格席卷和震撼了这片古老苦难的大地。

      2024/7/20

    【审核人:站长】

        标题:布衣:残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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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章桓章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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