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位于大别山腹地,此地多山,山最灵性,也最慈悲。灵在万物皆可拣择而食,慈悲在它给了山居的人关于食物与水土的最初记忆。饮食,在山中人的一淘一洗间;饮食,在山间的灯火与桨声里。
幼时贪吃,尤爱香椿炒鸡蛋。每年立春前后,外婆都要背上竹编的背篓,到山间寻一种树——香椿树。香椿树叶小而香,远远的,能于一米开外嗅到若有若无的植物嫩香,伴着绿而密的叶子飘动,是极好的春日图画。香椿虽无大不同,然而采摘的人心境不同,饮食风味不同,便让这小小的叶子变作了许多种美食。外婆最爱用香椿炒鸡蛋,新摘的香椿,要用竹篓遮好,不能被风干,否则香椿叶里积蓄的水分会流失。采摘后,要放在箩上拣择,掐去坏叶、烂叶、黄叶,只留下最清鲜嫩绿的叶,用以炒食。在老式的灶子上生火,架上几根新柴火,锅里下姜丝,蒜,用外婆的话说,得先崩出香味儿了。接着哐哐捣开鸡蛋,倒上嫩滑的蛋液,摇锅,滑上三圈,待汁液吃进油,便是时候下香椿了,嫩叶和蛋液相遇,吸饱了葵花油的温厚香醇,食物和食物的味道奇妙地揉合,造就一种清甜而温香的风味。香椿炒鸡蛋,吃的就是这份舌尖上、心头上的温暖。外婆说,在物质匮乏的年代,无甚可吃,当吃到一顿香椿炒鸡蛋时,晚上做的梦都是甜的。
山中人还爱烙饼,烙制的方法虽笨,但烙出来的饼却格外好吃,用外婆的话说,就是“有家乡味”,吃起来绵软舒心。到了秋天,新收了西葫芦,外婆会烙菜饼给我们吃。菜饼对于一般的饼来说,多在一个“菜“字上,依照各人的口味,在擀好的白面饼上摊好葫芦丝,用小块面团在饼上匀开香油、辣椒粉和葱花。西葫芦丝和葱花黄绿相映,夹着几分青白,掩映不尽的晴美可爱。待油锅上的一层清油滋滋啦啦地响起来,锅铲一挑,饼落入锅间,四沿和锅缘完美贴合,落盖,加火。在炉灶间忙碌的外婆总算有了休息的机会,阿姊这时便在旁边帮外婆摇蒲扇,外婆有时候开心极了,便会给我们做醺酱,熬蛋花汤,以做烙饼的辅食。十五分钟,已经能听到一面烙饼在锅里刺啦刺啦的响起来,外婆利落地挑铲,翻面,等待菜饼最后的成熟。一般来说,菜饼成熟的最后五分钟,也是食客味蕾荡漾的五分钟,西葫芦饼的浓香已透着锅台,远远地飘进每个人的鼻子,轻轻一嗅,只觉得嫩极了,清极了,恍恍惚惚间仿佛做了一个天上人间的美梦。直到外婆掀盖,唤我们过去,大家才如梦初醒。外婆说,开盖最讲究火候,最后一根柴火星快落时,也是开盖的最好时机。一掀,香气满屋,真是食客的无尽佳处。撕饼子也有讲究,不能急躁,也不能怠惰,得保有一份对食物的虔敬之心,毕竟一食一饮,既是农人的辛劳,也是山水的一份馈赠。撕饼慢食,品味至臻至纯的食之一刻。
人们常说山水劳情,制作亦劳情,却仍有无数家乡人在饮食二字上摸爬滚打,在食物中寻找一份栖居的心情。一份简单的排骨冬瓜汤,父亲做的,母亲做的,奶奶做的,外婆做的,都是不一样的味道。小时候姥姥给我讲菜,说一道排骨冬瓜汤,冬瓜是底子,排骨是面子。她们那个年代,孩子多,一大家子人吃饭,要用很大的砂锅,兑半锅水,切两大盆冬瓜,排骨往往只有两小碗,或者一小碗。因此,把冬瓜熬好是第一步,这样不管是谁吃,都能吃出味儿,谁也不必挑挑拣拣。排骨放小小的、薄薄的一层,摊匀,每个人只能吃小小的一块,有时候吃不到肉,嗦骨头也是香的。到了母亲熬汤,就总是以排骨为主,山药做点缀了,为了给我们补身体,她总是把排骨汤熬得浓香而入味,有时候还按照食疗的方法加些中药材进去。熬好的汤汁清极了,没有渣率,能看到滴溜溜的油珠在表面翻动。排骨不柴,咬一口嫩滑醇厚,入口润泽。吃罢肉,喝上几勺煨好的汤,真可谓通体舒畅。
人间食事,皆如此般,是心与食、与人的契合。食有食的缘分,人有人的造化,最戒不掉的是人间烟火气,是灯火可亲处的一碗热汤,喷香,温厚,生发着日子的无尽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