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6年5月,我拜访过一位先生,姓晏。他是搞词汇语法学研究的,出过这方面的专著,在语法学界也有名望。因为有一本著作与我单位的程教授,产生了署名“纠纷”,我们为此事去拜访他。
晏先生住东郊体育馆宿舍,黒瓦灰砖绿门窗,典型的老北京平房。我们一进门说明来意,他笑着欢迎,请坐!就七平米大的房间,北边两个小窗靠街,南边一张破旧的书桌,靠墙码着整整齐齐的鞋盒、食品盒和两个挤满书的小小书架,一张单人床。坐哪儿?先生不好意思地说:“寒酸呐寒酸。”从床头拖出两张骨牌凳儿,我们落座,他坐床沿。
先生谈到,他十分重视实用语法的研究,从而结识了语言学家程教授。他说程教授是四十年代北大文学院毕业的高材生,为人十分谦和。在学术观点上我俩都重视词汇的应用,所以合作编写《现代汉语词汇的应用研究》一书。程教授提出,这书重在帮助读者“用对,用好”常用词。首先 做词频统计,确定常用词;其次要用大量经典而生活化的例句佐证;最后用语法框架梳理。程教授为书拟出体例,我俩分字头编写,最后由程教授统稿,定稿,交出版社。程教授德高望重,为此书的出版付出的心血比我多,理应署名在前。目前,某些人议论,挑拨是非是很错误的,有资格说明这件事的只有我!晏先生那黑框眼镜后的双目炯炯有神 ,言辞恳切。
就在这时,北窗外大卡车的隆隆声震得窗玻璃直响,先生猛然起身,大难临头似的,拼命往床底下钻去…。我们惊呆了,吓坏了!卡车的声音渐渐远去,先生又从床下爬出来,拍拍灰,整整衣衫,满脸尴尬地说:“失态了,失态了!对不起!”我们一脸的懵,他坐下缓缓地说……
他说,我原本没有这个毛病的。那年的一天,学校闹哄哄的,看大字报、贴大字报的嚷来挤去。我路过操场的平台,见系主任和我最要好的一位同事跪在平台中间,脸色惨白,双手染着乌黑的墨汁垂着,挂着“黑帮、黑爪牙”的牌子。旁边站着我最喜爱的学生,手拿着皮带,就不由自主地喊道:“某某某,你不能干这事,他们是好人啦。” 我的学生瞪我一眼,说:“滚!连你一起斗。”我身边的学生扯着我赶快往外走,悄悄地说:“老师,您怎么不分场合?快回家,别多事!”那以后,我睡不着觉,闭上眼就是那可怕的场景,就是那“连你一起斗”的吼声。后来就害怕强烈的声音……医院说得了幻听症,认为世界上一切强烈的声音都是迫害自己的,危险的。唉!我真迂腐啊,神经如此脆弱,害自己成了半废人。但只要清醒时,还可以看书、写文章,我就牢牢抓住这点能力,尽量为社会做点有用的事。改革开放后,我改做资料室工作,又因为上街怕汽车,被病休半退职下来,在家专心研究词汇,搞写作。
晏先生手一指,看,那些盒子里都是我看书做的卡片,是从上百万字的古今名著里摘选的,这三十盒卡片至少二三十万字吧。它们是我跟程教授共同出版的《现代汉语词汇应用研究》一书(四卷160万字)的基石。
晏先生将这宝贵的半条生命,全部贡献给汉语言文化事业。我不由得走到那些纸盒旁边,浏览着来之不易的卡片。这些粗燥的纸盒上贴着拼音字头标签,词性标签,词形变化的标签。皮筋捆着的卡片纸是药盒、香烟盒、旧挂历裁做的。上面工整地记录含有某常用词的名句和出处。我边看边流泪:市场畅销的四大本著作,语言学者案头的常备书,读者翻阅、赞扬的专著,竟是从这些废纸堆里,神经患病的老人心底,枯瘦指头下流出来的啊!他抓住清醒的时光,不分昼夜地看书、抄例句、分析该词语的应用情况。春夏秋冬轮换的美景,他没法享受;城市的发展变化,他很少看到。自闭、孤独在这七平米的空间,为汉语言文化大厦添砖加瓦。
拜访的目的达到了,我们要离开了。看着晏先生身体虚弱而精神坚挺,脑子里浮出许多“如果……要是……希望……”来,心里真有说不出的滋味,对晏先生肃然起敬。我们真挚地嘱咐他爱惜身体。他说,我这样子真是心无旁骛了,除了写书就是写书。下月,改装门窗,全部密封起来,隔绝外部的声音,创造一个宁静的环境,专心致志地多爬些字,为国家文化教育事业尽自己的一份绵薄之力吧!先生黑框眼镜后的双目炯炯有神,笑声爽朗。
2005年的一个秋日,金风吹来金色的消息。程教授的女儿发给我微信,描述了晏先生的近况:她父亲与晏先生的合著《现代汉语词汇应用研究》,现第六次印刷,市场很畅销;晏先生在国家的关怀资助下,购买了某小区最高层楼房,密封很好,真的“躲进小楼成一统”了;幻听症大大好转,可以单独上街和逛公园了,又在为《现代汉语的常用动词例解》一书加紧撰稿。更有意思的是,当年吼他“滚开”的学生来看望了。学生一进门三鞠躬,流着泪说:“老师,对不起呀,害您得了这病…。”晏先生紧紧握着他最疼爱的学生的手,全然忘记了不快,激动地说:“朝前看,朝前看。在党和国家的深切关怀下,我的日子不是很好吗?我们还会更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