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丰五年(1082年)三月七日,已经四十七岁的苏轼去沙湖相田,留下了他很有名的词作《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估计苏轼嫌弃城外东坡开垦的那一块五十亩的荒地,土地贫瘠,收获不好。很有可能他计划在黄州寻找到了安身之所、安心之所、安神之所,成就了随遇而安的生活态度。进一步使自己深层次地排遣了内心之积郁,并且情不自禁地发出“此身安处是吾乡”之感喟。黄州赤壁实乃苏轼先生起死回生之所。虽然刚刚在东坡旁边修建了“东坡雪堂”,但他并不满足。于是决定去黄州东南三十里的沙湖去买了块田安家落户。要买田,必先去相田。同去的应该还有几位朋友,我估计热心的古耕道、郭遘(字“兴宗”)和潘大临(潘鲠的儿子、潘丙的侄儿)一定一起去了,别的就不得而知。
苏轼在《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的序中写道:“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狈,余独不觉。已而遂晴,故作此词。”其文为:“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苏轼这首词,足以让他光芒万丈。经历了“乌台诗案”的苏轼,是在黄州反省的,悔过的,也就是静下心来反思自己的错误的。他的内心很迷茫的,坚守自己的初心(忠君爱国、为民呐喊)是苏轼的底线,而让他妥协(无心、无为)他肯定是不干的。几天前的《寒食雨二首》已经表现出了这种迷茫,惆怅孤独的心境。他领略了“庄禅”思想的核心:无心、无身、无为,但他还是坚守“性之便,意之适”,形成自己一种新的人生态度和理想。而这种人生态度和理想是带有人生的积极性的,就是拥有达观超脱的襟怀和不愿随波逐流的傲骨。苏轼的《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的这种积极作为就反映得淋漓尽致,表达他对人生三种境界的认识。第一重境界是“吟啸且徐行”,表现的是一种镇定自若的从容气度,可以笑傲风雨,乐对人生。第二重境界是“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表现出强韧自信的意志和从容超脱的态度。第三重境界“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就是洒脱透彻的人生。
但同时苏轼又写了《西江月·照野弥弥浅浪》。其序为:顷在黄州,春夜行蕲水中,过酒家饮,酒醉,乘月至一溪桥上,解鞍曲肱,醉卧少休。及觉已晓,乱山攒拥,流水锵然,疑非尘世也。书此语桥柱上。其文为:照野弥弥浅浪,横空隐隐层霄。障泥未解玉骢骄,我欲醉眠芳草。可惜一溪风月,莫教踏碎琼瑶。解鞍欹枕绿杨桥,杜宇一声春晓。估计苏轼在元丰五年(1082年)三月中旬又去了一次蕲水,因为这次是“夜行饮酒”“溪桥醉卧”“桥上题诗”等事,与这次“沙湖相田”全是白天描述不一致。这首词中苏轼描绘了一个富有诗情画意的月夜人间仙境图,表现出一个物我两忘、超然物外的境界,抒发了作者乐观、豁达、以顺处逆的襟怀,他的心境淡泊、快适。
苏轼到达沙湖后,他没有再提及沙湖相田之事。估计连同去的朋友都感到纳闷,甚是迷惑,因为他的兴趣转移到“吕道人沉泥砚”。他在《书吕道人砚》中进行了阐述:“泽州吕道人沉泥砚,多作投壶样。其首有吕字,非刻非画,坚緻可以试金。道人已死,砚渐难得。元丰五年三月七日,偶至沙湖黄氏家,见一枚,黄氏初不知贵,乃取而有之。”苏轼的到来,肯定是受到沙湖百姓的欢迎的,他们高兴看到这位文坛领袖的到来。苏轼到了这位黄姓人家暂时休息,就看到吕道人砚,看来黄姓人家原来至少是殷实人家,出了读书人的。而苏轼轻而易举得到吕道人砚,竟然没花一分钱,可以想象苏轼的人格魅力。
苏轼来到沙湖,县尉潘鲠(潘大临的父亲)当然要来,本来他们关系相当好。同时苏轼也为自己的“潇洒”而买单:“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他还是感冒了,左手疼痛难忍,继而逐渐红肿起来,于是乎他另一个要务就是赶快看病。潘鲠当然对此地很熟,于是他请苏轼前往麻桥蕲水名医庞安时家中诊治。庞安时为苏轼扎了几针,很快治愈了苏轼手臂疼痛红肿。苏轼这样描述:予偶患左手肿,安常一针而愈。因视臂肿,云非风气,乃药食毒也。非针去之,恐作疮而已。……针疗……得愈矣。苏轼当天还把“巢谷”传给自己的“圣散子方”给了庞安时,让“巢谷”也无可奈何。这段也被记录在了《伤寒总病论》中,引用苏轼苏子瞻《尚书》所传的《圣散子方》:昔尝览《千金方》,三建散于病无所不治,而孙思邈特为著论,以谓此方用药节度,不近人情。至于救急,其验特异,乃知神物效灵,不拘常制,至理开感,智不能知,今予所得圣散子,殆此类也欤。自古论病,唯伤寒至危急,表里虚实,日数证候,应汗应下之法,差之毫厘,辄至不救。而用圣散子者,一切不问阴阳二感,或男女相易,状至危笃者,连饮数剂,则汗出气通,饮食渐进,神宇完复,更不用诸药连服取瘥,其余轻者心额微汗,正尔无恙。药性小热,而阳毒发狂之类,入口即觉清凉,此殆不可以常理诘也。时疫流行,平旦辄煮一釜,不问老少良贱,各饮一大盏,则时气不入其门。平居无病,能空腹一服,则饮食快美,百疾不生,真济世卫家之宝也。其方不知所从来,而故人巢君谷世宝之,以治此疾,百不失一二。余既得之,谪居黄州,连岁大疫,所全活至不可数。 巢君初甚惜此方,指江水为盟,约不传人,余窃隘之,乃以传蕲水人庞君安常。庞以医闻于世,又善著书,故以授之,且使巢君之名与此方同不朽也。《东坡志林》卷三《技术》一节中两处提到他,一谓“庞安常为医,不志于利,得善书古画,喜辄不自胜。”一谓“予来黄州,邻邑人庞安常者,亦以医闻,其术大类骧(名医,蜀人单骧),而加之以针术绝妙。然患聋,自不能愈,而愈人之病如神。此古人所以寄论于目睫也耶?骧、安常皆不以贿谢为急,又颇博物通古今,此所以过人也。元丰五年三月,予偶患左手肿,安常一针而愈,聊为记之。”足见社会和苏轼对庞安时的认可。
庞安时,字“安常”,著有《伤寒总病论》等医学著作,《宋史.方技传》有载。《宋史.方技传·庞安时传》这样描述庞安时:庞安时,字安常,蕲州蕲水人。儿时能读书,过目辄记。父,世医也,授以《脉诀》。安时曰:“是不足为也。”独取黄帝、扁鹊之脉书治之,未久,已能通其说,时出新意,辨诘不可屈,父大惊,时年犹未冠。已而病聩,乃益读《灵枢》《太素》《甲乙》诸秘书,凡经传百家之涉其道者,靡不通贯。尝曰:“世所谓医书,予皆见之,惟扁鹊之言深矣。盖所谓《难经》者,扁鹊寓术于其书,而言之不祥,意者使后人自求之欤!予之术盖出于此,以之视浅深,决死生,若合符节。且察脉之要,莫急于人迎、寸口。是二脉阴阳相应,如两引绳,阴阳均,则绳之大小等。此皆扁鹊略开其端,而予参以《内经》诸书,考究而得其说。审而用之,顺而治之,病不得逃矣。”又欲以术告后世,故著《难经辨》数万言。药有后出,古所未知,今不能辨,尝试有功,不可遗也,作《本草补遗》。 为人治病,率十愈八九。踵门求诊者,为辟邸舍居之,亲视药物,必愈而后遣;其不可为者,必实告之,不复为治。活人无数。病家持金帛来谢,不尽取也。黄庭坚、张耒也是庞安时门诊常客,张耒作诗《赠庞安常先生》,还为他写了《墓志铭》。其诗云:德公本自隐襄阳,治病翻成客满堂。懒把穷通求日者,试将多病问医王。一丸五色宁无药,两部千金合有方。他日倾河如石鼓,著书犹愿记柴桑。《墓志铭》文:君性喜读书,闻人异书,购之若饥渴,书工日夜传录,君寒暑疾病,未尝置卷。其藏书至万余卷,然皆以考医方之事。晚好佛学,盖有得焉。以是年闰九月二十七日,葬于蕲水龙门乡图佛村。 君临终以书遗子,若托以铭其墓者。嗟夫!予名微位卑,又方得罪于时,何足以为君重。然君尝有得于予,且其孙必以见属,不得辞也。既铭其藏,又著所尝治而愈,人所传道者更刻于碑阴,且以为法。铭曰:生民之病,尧舜是医。惟周与孔,世之良师。遘疠于身,扁鹊善治。惟民与身,同一矩规。猗欤于衷,孰毒于肢。有来求予,径取无遗。饮酒著书,终身遨嬉。欲知其仁,吊者垂涕。即化而安,不爽厥知。有考其书,铭以昭之。黄庭坚为其作《庞安常伤寒论后序》中说:庞安常自少时喜医方,为人治病,处其死生,多验,名倾淮南诸医。然为气任侠,斗鸡走狗,蹴鞠击毬,少年豪纵事,无所不为。博弈音技,一工所难而兼能之。家富多后房,不出户而所欲得。人之以医聘之也,皆多陈其所好,以顺适其意。其来也,病家如市;其疾已也,君脱然不受谢而去。中年乃屏绝戏弄,闭门读书。自神农黄帝经方,扁鹊《八十一难经》,皇甫谧《甲乙》,无不贯穿。其简册纷错,黄素朽蠹,先师或失其意;学术浅薄,私智穿凿,曲士或窜其文,安常悉能辩论发挥。每用以治病,几乎十全矣。然人疾诣门,不问贫富,为便房曲斋,调护寒暑所宜,珍膳美蔬,时节其饥饱之度。爱老而慈幼,不以人之疾尝试其方,如疾痛在己也。盖其轻财如粪土,耐事如慈母而有常,似秦汉间任侠而不害人,似战国四公子而不争利,所以能动而得意,起人之疾,不可为数。他日过之,未尝有德色也。其所总辑《伤寒论》,皆其日用书也。欲掇其大要,论其精妙,使士大夫稍知之。然未尝游其庭者,虽得吾说而不解;若有意于斯者,读其书自足以揽其精微,故不著。著其行事,以为后序云。前序海上人诺为之,故虚其右以待。这说明庞安时的医术在当时已经很有影响了。
病治好了,庞安时便邀苏轼同游蕲水有名的清泉寺。于是产生了苏轼的另一首词《浣溪沙. 游蕲水清泉寺》:“游蕲水清泉寺,寺临兰溪,溪水西流。山下兰芽短浸溪,松间沙路净无泥,萧萧暮雨子规啼。谁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休将白发唱黄鸡。”这些在《东坡志林》中《游沙湖》一文有记载:黄州东南三十里,为沙湖,亦曰螺丝店。予买田其间,因往相田。得疾,闻麻桥人庞安常善医而聋,遂往求疗。安常虽聋,而颖悟绝人。以纸画字,书不数字,辄深了人意。余戏之曰:“余以手为口,君以眼为耳,皆一时异人也。”疾愈,与之同游清泉寺。寺在蕲水郭门外二里许。有王逸少洗笔泉,水极甘。下临兰溪,溪水西流。余作歌云:山下兰芽短浸溪。松间沙路净无泥。潇潇暮雨子规啼。谁道人生无再少?君看流水尚能西,休将白发唱黄鸡!是日剧饮而归。” 庞安时的医学传记和《浣溪沙. 游蕲水清泉寺》在《苏东坡文集》也有收录。溪水尚且可以西流,难道人生就再无少了吗?何必自伤白发,哀叹衰老呢?这就鲜明地体现了苏轼虽然身处困境,仍力求振作的精神。一反感伤迟暮的低沉之调,转向了对夙愿的向往和追求,对青春活力的召唤,对人生高峰的攀爬。其词表现了苏轼对于自己人生遭遇的深沉感慨,更表现经历了人生不幸之后的豁达、乐观、开朗,表现出一种昂扬的生命姿态。
这一天苏轼“是日剧饮而归”,看来相田是没有结果的,但苏轼的收获倒是不少。一是潇洒了一番,游乐沙湖,并写下流传千古的《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二是结识了名医庞安时;三是游览了蕲水有名的清泉寺,并写词《浣溪沙. 游蕲水清泉寺》。快乐时畅快淋漓,难过时转瞬即逝,把日子过成一段愉快的旅程,恐怕只有我们的苏轼了吧!
苏轼谪居黄州期间,在其人生谷底。来到黄州后,满腹惆怅、抑郁和彷徨,甚至有弃生赴死的念头,元丰五年的三月七日前是苏轼人生的谷底,而三月七日后苏轼开始向上攀登了,直至到达宋朝乃至中国文坛的顶峰。《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与同一天的《浣溪沙. 游蕲水清泉寺》词。豁达、淡定、大度、彻悟、大无畏、乐观,是这首词的主调。在这首词中,苏东坡表达了自己对世人人生之本真的看法,更表达了自己对自己人生本真的看法。天有不测风云,路有平坦坎坷,山有高峰低谷,水有平静狂涛,人有顺利曲折,都是很自然的。作为自然界中的每一个人,都是必须面对的,应该适应其变的。正因为苏东坡对人生的本真有如此认知,所以他能做到“俯仰自适天地,荣辱笑写人生”“一蓑烟雨任平生”。他对自己的遭际无所畏惧,心底定了风波,便能十分坦然。并且保持昂扬的姿态,对夙愿的向往和追求,对青春活力的召唤,对自己未竟事业的不懈追求。
2024年4月20日周日于成都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