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二十四年五月三十暮春这日，有容容流云，冉冉芭蕉，气象之朗润温和，一如天青色的瓷釉。交织纷飞的飘絮和落花于白日下泛起莹莹光华。我微笑不已，再次回望那扇紧闭的朱红大门，所有的时光都定格在了这一刻。
01
“容若，容若。。。。。。”我听见耳畔有人在叫我，声音很轻很急，却似环佩铃响。我努力地辨析声音来自何处，这声音的主人应该是我的表妹惠儿。
我睁开眼睛，对视她满是焦急的眼神。我一把抓住她的纤手，千言万语涌上心头，却只听见自己涩涩地哑哑地问道：“你可安好?”她黯然地转过身去，不再言语。
一般心事，两样愁情。
惠儿即将入宫选秀，可是我怎样能忘怀那些耳鬓厮磨、心心相印、青梅竹马的岁月啊!犹记得，那年梨花漫天飞，表妹你亭亭立于树下，黑发如丝绸，对我嫣然一笑，春风十里都不如你。
人人道我容若是高粱年少，父亲明珠为朝中重臣，我十八岁中举，与玄烨同岁并称为他最信任最得力的侍卫和臣子，前程似锦。可我自小耳闻目染母亲对佛教的虔诚，我无比厌倦官场里的尔虞我诈，口腹蜜剑。我喜欢读书写词饮酒喝茶，与惠儿阅满人间春色。
可是这些于我如天方夜谭一般，我能够去责怪谁?我甚至不能去责怪父亲。这一切都不可预料也无法阻挡，有些美好如黄粱一梦，梦醒以后，我跌入无尽的深渊里寒冷彻骨。
一生一代一双人，
争教两处销魂。
相思相望不相亲，
天为谁春?
谁省，睡省，从此，箪纹灯影。从此，你为君妃，我只为你臣。
02
我被困在时间的缝隙里，艰难地呼吸着，品尝着难以言说的情绪。
1674年，我二十岁，家中即将安排我娶两广总督、兵部尚书卢兴祖的女儿卢氏为妻。那夜我坐在惠儿曾住过的房间的窗户边，看着窗外天空中星星一颗一颗亮起来，又一颗一颗地湮灭去。
天亮了。
我打起精神，穿过长得无法看到尽头的走廊，打算去回禀父亲：我愿意娶卢氏为妻。
喜婆把穿着新装的卢氏送到我面前，我木然地揭开喜帕。一张笑意盈盈又略带羞涩的脸撞入我眼中。那一刻，表妹惠儿的脸与她的脸居然重合在一起，我看见她的眼睛熠熠生辉。
又到漫天梨花时节，我惊讶地发现我很久没有想起过惠儿了，而卢氏的脸越发清晰。
那个小小的人儿啊，会在我外出时候偷偷地写下“人比黄花瘦”，在我饮茶的时候会笑着和我说：“山中何事，松花酿酒，春水煎茶。”当我为政事烦心时候，她让我“把酒祝东风，且共从容”。
红袖添香，琴瑟和谐，岁月静好。我以为这样的时光会很长很长，长至永远。
可是命运总是难以琢磨，它告诉我，这个“永远”的年限为三年，三年后，卢氏因为难产而离我远去。
谁念西风独自凉?
萧萧黄叶闭疏窗。
沉思往事立残阳，
被酒莫惊春睡重。
赌书消得泼茶香，
当时只道是寻常。
是啊，当时只道是寻常。东坡曾经为亡妻写下“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我的这些日子，每一天都是“日思量，难以忘。”
泪咽却无声，只向从前悔薄情。凭仗丹青重省识，盈盈，一片伤心画不成。
别语忒分明，午夜鹣鹣梦早醒。卿自早醒侬自梦，更更，泣尽风檐夜雨铃。
今夜，我又一次梦见了你啊。
03
情有深浅，爱有厚薄，我背负深情踽踽前行，经过了不算太长也不算太短的千把个日子后，我续娶了另外一个女子——官氏。
她亦如芙蓉般美好，摇曳生姿，我时常看见她眼中深长的慈悲。可是为何我的心，会是如此之痛?我只能一再地回避她的目光。“鸾胶纵续琵琶，问可及，当年萼绿华?”
好友顾贞观来看我，他实在不忍心看见我活在漫长的缅怀里并一心求佛，虚无地幻想着卢氏还能复活。
那日，随他一起而来的还有一位袅袅江南女子——沈宛，她是一位名动江南的才女。我看见了久违的明媚和灿烂。她的话语如潺潺流动的水声，又如月明山涧，清理慌张，照亮荒芜。
我跋山涉水，流浪在烟火人间太久太久。
沈宛读懂了我所有的哀怨情仇，读懂了我的悲伤与惆怅。她细柳般的身姿，如春风拂面，眼眉里盛满了生动与清新。
落花满衣襟，佳人尽欢颜。宛宛，我愿意为你再活一遍。
我像一个饥渴太久的旅人，尽情地吮吸着宛宛带给我的甘露。可是我却不知道命运又为我设置了一道坎，我不知道这一次它又要将我带向何方。
我从来没有像这一刻一样痛恨这所谓的清朝贵胄的身份，这个身份竟然成为我与沈宛之间最大的鸿沟。
我无法跨过去，她也无法跨进来。即使已经身怀六甲，她也只能成为身份卑微的外室，居于街边一隅，我再大再强的爱意竟然也无法护她周全。
我与她，遍体鳞伤。
她决定离开的那晚，我的世界一片雪白，我如同素白的冰冻雪人，从高空坠下，摔成一片又一片，再也无法完整拼贴起来。细数细忆种种事，一身都是劫吗?
顾贞观又来陪我喝酒，我没有拒绝他们，因为我知道以后这样尽情喝酒的机不多了，这次我要陪老友们一醉方休。
这样也好，从今往后我只要自己的生命，化为轻蝶，没入花海中飘渺不见。
百年后有人写道：“人是懂得回忆的动物，寂寞是因为失去。只是，很多事情，当时只道是寻常”。
我想说，人生若只如初见多好，那我也不会有金销玉碎般的惆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