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父亲胃不好,稍微吃得不对,就容易胃灼热、反酸,一日三餐非常注意。上次来我家,用电饭锅煮粥,母亲说,你这锅煮的粥又黏又烂,好喝。父亲也点头称是。我说,你们用的不也是电饭锅吗?母亲吐槽道,插电口那里接触不好,总自己停电,熬不好。那我再给你们买一个吧,我随即回应了一句。
几天之后,父母收到了快递,拨通我的电话,母亲对我一通埋怨,谁让你买锅的,家里锅多得都要放不下了。
你原来的锅不是不好使吗,换个新的,也没几个钱。
但父亲不肯,他坚持要给我转钱,说,总麻烦你们,你们还老买东买西的,我有钱,不花你们的,你们受累就行了。
手机很快响起微信提示音,拿起一看,果然是父亲,他一下转了两千元。我盯着屏幕看了好大一会儿,默默地放下了。我没有点击接收,我等着24小时之后,它自动退款。
我那爱较真儿的老父亲,耿直了一辈子,无论对谁,他都这样泾渭分明,生怕“沾”了人家的“光”似的。我心里的五味瓶,总是这么不经意间就被他打翻。
父母家毗邻银座,他们几乎天天去银座买菜蛋奶等日用品,偶然发现那里有一家烤鱼做得不错,非让我也去尝尝。一天中午,我们走进了那间烤鱼店。坐下后,服务员提醒扫餐桌上的二维码点餐,我拿出手机刚要去扫,父亲立刻抬起胳膊阻挡。他两手紧抱着手机,焦急地翻找着微信页面,嘴里连连说着不用你扫,以一副不容置疑的口气,且面带愠色。我乖乖地收起手机,乖乖地把点餐权交给他。年近八十的父亲笨拙地摆弄了半天,站起身喊服务员来帮忙——他宁肯喊服务员,也不接受我的帮助。那一刻,我直感到如芒在背。
锅很快端上来,父亲不停地让我吃,还帮我搛,好像我是客人一般。我夸张地大快朵颐,直吃得嘶嘶哈哈,夸张地表达着对烤鱼的喜爱,不住地夸赞父母眼光好。父母看见他们推荐的美食,被我如此肯定,很开心,皱纹纵横的脸上堆满自豪与满足。吃罢,我一抹嘴,和母亲将剩下的鱼打包,而任由父亲去结账——既然这样才能让他快乐,我何乐而不为呢。
二〇一四年春节,我和小弟两家去深圳大弟家,陪父母过年。腊月二十九下午无事,父母劝我们出去逛逛,说来一趟不容易。母亲、大弟和弟媳在家里准备晚饭,父亲亲自给我们当导游,去了附近的世界之窗。那天下午,阳光特别好,强烈的仿佛炎炎夏日。在售票窗口前,父亲用他不容辩驳的“威权”,拦住一众年轻人,由他去排队购票。买好我们的,满心喜悦的父亲又掏出老年证,想为自己换一张免费票,却被告知不符合要求。父亲额头立刻沁出细密的汗珠,他焦急又懊恼地解释着,阳光下的白发闪着光,终于满脸沮丧地退了出来。我被深深刺痛了,坚持去为父亲买票,父亲更加坚持地把我拉回来,满面怒容。然后,他极力掩饰着自己的失落,努力挤出一丝笑颜说,他去过好多次了,根本不想再去,他就在外面等。父亲挥手让我们进去,自己转身走进树荫里。他略带蹒跚的背影,看上去是那么的落寞和孤独。
后来说起这事,父亲振振有词地说,你们那么远去了深圳,就是客人,怎么能让你们花钱呢?我一时语塞。在他朴素的认知里,谁是“地主”,谁就得尽“地主之谊”,即便是跟自己的儿女,也毫不含糊。
这样的事情经历得多了,便不再跟父亲进行这种无谓的争抢,尤其是陪他们逛超市,我只负责推车、选品,付款的事情由他去,只要他开心。
二
父亲这种爱“较真儿”的秉性,既是性格使然,也有多年从教的原因。零基础的农村娃坐进教室里,屁股上长牙,手指头又像小木棍,父亲为了让这些“野孩子”开窍入门,适应“规矩”的约束,想尽了办法。他一遍遍纠正孩子们的坐姿,掰着他们的小手教握笔、落笔,告诉他们横要平,竖要直。一天不行两天,两天不行三天,严苛得有点儿“不近人情”。我不知道他们是否会记恨父亲的严厉,或者在长大后,对父亲曾经的严厉生出一丝丝感激,我们姐弟却是从小就在他的“威压”下长大,对他充满了敬畏。
大弟六岁那年的一个夏日中午,全家人吃过午饭,聚在一起闲聊,正是一天中难得的轻松时刻。父亲兴致很高,微笑着听我们东拉西扯,后来又教大弟背一首什么古诗。
母亲在厨房洗涮,然后洗了上午刚买的甜瓜,分别递给我们。大弟接瓜在手,刚要吃,父亲说,先背一遍,背出来再吃。大约甜瓜分了大弟的心神,平时智商在线的他,那一刻却频频出错,连试几次都不行。父亲说,背不下来不准吃瓜。大弟委屈地低着头,嘴一咧,哭了。父亲更加生气,一手打掉他手里的瓜,怒道,不许哭!去角门下站着去,什么时候背会了什么时候吃!大弟不敢不听,抽抽噎噎地收住哭声,一边慢腾腾地往外挪动,一边偷偷地瞧着地上的瓜,泪珠不停地滚落。
我读五年级时,父亲刚好回到本村教书(他在附近几个村子里轮换),我有幸成为他的学生。
一次课上,父亲叫我起来回答问题,我没有答上来,父亲指了指门口,让我到外面站着。当时是第四节课,别人在教室里朗读,我在大太阳底下听。在邻村读二年级的大弟放学回来,经过学校,见我在外面站着,不解地走过来问为什么,还拉了我的手往教室里拽。我越不动,他越拽得起劲,一边拽,一边哭。父亲刚开始没在意,后来见我俩都在那儿哼哼唧唧,就快步走出教室,大声呵斥弟弟回家。弟弟不甘地离开了,一步三回头。我狠狠往回缩了缩脖子,希望自己变得更低,低到尘埃里去,低到父亲看不见我。
“较真儿”的父亲还很“抠门儿”,直到衣食无忧的现在,他依然监督着母亲精打细算。只是,他的“抠门儿”只对自家人,或者说,只对他和母亲,对别人,尤其是来向他求助的村民,十分慷慨。
从教多年,他不知帮助过多少交不起学费的学生。每逢新学期收学费,父亲在昏暗的煤油灯下,一遍遍点数着或新或旧的钞票,一毛两毛的、一块两块的,慢慢抚平弄齐。学生家长不时叩响我的家门,坐在灯影里,面带赧颜地请求父亲宽限几天,或先给垫上。父亲停下手里的工作,和颜悦色地陪来人闲话家常,等他们满意而去,父亲再挑灯夜战。
我不知道父亲是如何用自己少得可怜的工资去帮他们垫付学费的,但我知道,凡走进我家家门的,父亲从不会让人家没面子。用他的话说就是,人要脸,树要皮,人家张回嘴不容易,咱总得让人家把嘴合上吧,哪怕回头我给人淘换去呢。
前院的许叔许婶家庭困难,一家人一直住在生产队时期大队遗留的仓库里。平日里有什么事情,许婶就从她家后窗喊一声,或者我们站在她家窗下喊一声,非常便利。后来许叔罹患重症,家人要带他去医院求医。父亲和母亲一商量,把家里仅有的二百元钱给他们送了过去,说救人要紧。
许叔的病最终没有治好,他们家也一直生活困难,多年后,许婶跟儿子搬出了村子,那笔钱再也没人提起。
像这种有去无还的“借款”还有很多,有的是别人忘记还了,更多的是父亲硬要人家拿回去的。父亲说,你们先用着,我不等钱用。可实际情况往往是,家里早就在等米下锅了。
老家有一张土黄色的长条桌,那是父亲曾经的办公桌,抽屉里有一个鼓鼓囊囊的信封,里面装了厚厚的一沓纸条,纸张已经有些酥脆,上面记录着东邻西舍欠缴的学费和其他什么。回老家偶然被我翻到的,父亲看了看说,这个当初忘烧掉了,扔了吧,上面的许多人都作古了,还留它干什么。
对别人总是有求必应的父亲,他自己却从来没求过别人,因为他“张不开嘴”。凡有求人的事,都是母亲出面。我在烟台读书时,因为五十块钱的学费,母亲借遍了整个村子,最后不得不找信贷员借贷。父亲那时应该已经是学区的会计,但他没有一点办法,只能坐在屋子里长吁短叹。
三
因了这种爱较真的性格,父亲没少跟人起争执,许多时候都是,忙也帮了,人也得罪了。而母亲,是父亲永不失效的“灭火器”,这边劝劝,那边说说,一场雷阵雨很快雨过天晴。
于我们而言,看父亲的“脸色”行事已成习惯,进门第一件事,就是先瞅一眼父亲的表情。脸色和缓或者面带笑意,我们的心便随之一宽;反之,若看上去面有倦意、疲态或隐含不悦,我们便心下惴惴,赶紧问他怎么了,或者悄悄问母亲。小侄子在很小时,就会“阅读”爷爷脸上的“天气预报”。
其实,让老父亲开心很简单,就是让他感到他对家人一直“有用”,他曾经信奉的东西依然被我们信奉。比如,他待人的真诚,比如,他对工作的热爱,还有他的爱“较真儿”。我愿意成为他,愿意不定时地听到他的呵斥。在父亲的呵斥声里,我感到了疼爱。
《礼记》有云,“孝子之养也,乐其心,不违其志。”父亲的快乐在于他还是这个家的核心,始终被家人所需要和热爱,我们的快乐在于让他过得快乐。爱“较真儿”的老父亲,父亲节快乐,我们爱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