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林下的老屋里,昏暗的灯光让四壁的墙显得朦胧而模糊,久未住人的屋子,散发出一种微弱的潮气和霉味。一张已经破烂的蜘蛛网在墙角静静地张开着,使黑暗的夜更显得有些捉摸不透。
我睡在婆婆留下的老式木床上,迷迷糊糊,不知道是在梦里,还是睡着。
月光的清辉从木格窗子外透了进来,黑暗的屋子里又多了一层洁白的光。
我突然被这样的月光给吵醒了。
黄昏的时候,我伴着一阵冷风,独自一个人回到了风岭村。冬天的夜黑得早,也黑得快,我回村的时候,还能看见村子里一片模糊的景象,而现在月光很快就把村子全抚摸了一遍。黑夜给了月光一次表现的机会,——夜越黑,月光就会越明亮。所以竹林里一只被月光惊起的画眉,扑打着翅膀,发出一声惊恐的“嘎吱”声,像人做了一场恶梦,突然从梦中惊醒一般,——汗水浸着额头,冷不丁地就打了一个寒噤。
远处有一两声狗叫,撕破了夜的宁静,——这样的村子,尽管日渐萧条,因为有一条老狗的呼喊,使它或多或少显现出一丝人情的味道。一个没有狗叫的村子,是荒芜的。也许那样的狗叫声里,是一阵兴奋,——有一个远行归家的人,正寻着我黄昏走过的脚印,又回到竹林下的另一间老屋里。
一个人选择离开村庄的时候,他就选择了漂泊。像一片树叶,风一吹,他就跟着跑掉了,不知道未来会落在哪里。风岭村里吹过很多次风,从东到西,从南到北,东南西北到处乱吹,孩子在风里长大,老人在风里变旧,年轻人被风吹得晕头转向,后来他们跟着一阵风跑出了村子。
留下来的人,像王四一样,已经行将就木,他们老了,走不动了,他们的身子一大半埋进村庄的红土地里,生了根,所以风岭村已经显示出垂暮的色调来,——生活在这里的人老了,狗也老了;院子里的围墙也像掉了门牙的嘴,已经关不住风,——风把院门推开又关上,没有人声,只有吱呀地一阵猛响。
村子里已经很多年没有小孩子在村口跑来跑去,也听不见黄昏呼喊孩子回家的声音,夕阳的残幕里,只有一只白鹤,缓缓地穿过那片霞光,留下孤独的身影。那些孩子呢,要么出生在风岭村以外的陌生地方,要么生在去陌生地方的路上。——远离红土地的生命,从小就注定漂泊。
没有孩子的村庄,树也停止了生长,草也不再发芽,花儿还没开就落掉了,老人孤独地在村口走来走去,在阳光下发呆。他们眼睛漠然而浑浊,从模糊的眼神里,我只看见一个被时光磨旧的生命。
现在老屋的外面有一阵薄薄的雾气升了起来。寒冷的冬夜里,所有的生命都卷缩在梦里,尽管月色朦胧,他们却看不见,也听不见黑夜的声音……
月光变得更加地柔和了,竹子的枝叶密密匝匝,把月光撕碎、缝合,然后变成点点和圈圈,零零碎碎地撒在老屋外面看不透的空间里,像黑色的幕布上,分布着稀疏的星星。
在很多年的夏天,吃过晚饭,我老爱跑到村口的小河边,站在那些用乱石堆砌的桥墩上,仰望着天空发呆。那些星星在天空中闪动着眸子。云层很薄,轻轻地飘过去,像给它们盖上了一层暖暖的被子。星星呀,它有时候布满整个天空,有时候又固执地疏疏朗朗。
那时候,我大概十岁,或者十一岁,我已经记不清了,天上的星星也许记得我的年纪,我把童年的梦都给了小河边的星星。
星光在天空里闪烁不住,散开又聚拢。一个人在星光里呆久了,自己就变成了一颗星星。
星星在遥远的天空里做着我童年的梦。
童年的那些岁月广阔而浪漫,盛得下人一生的生活和梦想。多年后,当我背着一个花纹的蛇皮口袋,跨过这条小河,我把童年的梦带到了远方,从此那些梦只停留在柴、米、油、盐的纠缠里。
月光下,轻风把我蓬乱的头发吹向一边,那些柔软的发丝,在空中就像一根根琴弦。无数的生命在弹奏那些琴弦,组织着夏夜的交响乐。那曲调从云层中、田埂上、稻子里、山弯间飘荡出来,“嘁嘁”、“扎扎”、“喓喓”、“呱呱”……无数种声音,无数个调子,飘向月光里的小河边。在广漠的红土地上,夏夜是如此地热闹。
那些弹奏交响乐的生命是草丛里的卑微者。白日的喧嚣,阳光下的炙热,都交给了那些伟大的生命,而黑夜和月光是属于卑微者的,——人们以为这样的音乐只属于黑夜。然而它也属于月光下的我,所以我的梦里,留住了卑微者的生命;在梦里,我永远停留在十一二岁的年纪里,从未长大过。
红土地也被它们的音乐声唤醒,收起了白日的温度,空气里有一阵清新的泥土味道正在升起来,一缕缕地飘向月光中。
星星越来越低,与小河面上皎洁的月光融为了一体,渐渐地又沉在水底去了。那些提着灯笼的虫子,给黑夜远归的人,点亮了一盏盏萤光的灯,从此在远行的梦里,总有一颗温暖的星星闪耀着,让他们感到踏实和从容。
收工后的男人们,懒懒散散地来到月光下的小河边,开始谈论着许多远古的话题。他们从远处的山弯讲起——
曾经用锄头扬起的梦,种在山弯里,现在正是一片青色;稻子散发的气息全混在一片虫鸣蛙鼓声中,被男人们挑选了出来,然后用他们的鼻子细细地研磨:“今年的谷子,总算有一个好的收成。”
他们讲到曾经使坏了的一把锄头;戴破了的一顶草帽,使唤老了的一头牛,——那头牛耕种过风岭村所有的土地,现在它已经老了,静静地卧在村口的槽门屋里,嘴里不停地咀嚼着过往的岁月。
夜已经很深,月色更加地妩媚动人。男人们开始谈论着女人的身体,那些花衣服下突出的肉块;浑圆的屁股;白晳的膀子,以及半夜的叫喊……总会在月光下引来一阵大笑,——女人,是男人一辈子的梦想。
他们的闲话被小河里的水听去了。在月光下,水奔跑着哗哗地流走,把他们的话带到了远方。许多年后的另一个月夜里,我在风岭村以外的村庄里住过一夜,在那里我听见的话题与风岭村里的一样。
风岭村里的许多话,现在都被月光带到了空中,藏在云里面成了空气,没带走的早已经埋进这片红土地里了。
我无法入眠。我离开这个村庄的日子太久,我现在已经老了,头发开始往下掉,牙齿开始松动,然而村里发生的许多事我都没有经历过,他们说过的许多闲话,我也未曾听完,我的变老,与风岭村没有任何关系,是风里的一场梦把我折磨老的。
而此时,在月光下,我静静地躺在这片红土地上的一张老式木床上,倾听着风岭村过去的声音,从冬天一直听到夏天,又从黑夜一直听到白天。
风岭村里的每一个人都是从黑夜走向白天,再沿着白天的路走回来,路的尽头又该是黑夜了——
星星眨着迷离的眼睛,月光笼着诱人的山村……
2023年5月9日夜于金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