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当,叮叮当……在铁匠铺嘈杂的敲击声里,在炉火燃烧的呼啦里,一块铁,被烧得通红,然后被铁匠从炉火里取出来,搁在铁墩上,一遍遍击打,一次次翻转,便完成了它由一块铁向一把锄头的蜕变,便有了它原本只属于金属的本质与生命。
父亲来到铁匠铺,拾起炉旁经铁匠淬火后不经意扔在地上的锄头,掂了又掂,看了又看,然后用手去试那刃口。铁匠说:“锄头的刃口也能试得出来的么?”父亲笑笑,也不搭话,也不争辩,只用一根早就准备好的草绳,穿过锄头脑、穿过锄头的柄孔,然后打个结,挽起来,拎在手里,像拎着一条小青鱼,晃晃荡荡就回了家。
回到家里,便是给锄头配一根锄柄。不能用松木,松木太拧,容易变形。也不能用杉木,杉木太轻,不沉实,压不住锄头,用起来便不得劲。更何况,杉木还是上乘的栋梁之材,砍一棵,便损失一根栋梁,便损毁一棵打造家具的优质板材。锄柄要沉,要坚实,要硬朗,那样才能压得住手,才能让锄头咬地时不轻飘、不反弹。楸木、槐木、梨木、檀木、青冈木,自然是最好的,如果没有,也可以用栎木。但栎木容易暴坼、开裂,砍回来得搁池塘或井水里泡几天,然后捞出来,晾干。不能搁阳光下暴晒,暴晒后会拧巴和干裂。晾干后蜕去皮,然后用斧子或柴刀作一次粗略的砍制,头大尾粗,中间稍细、一握粗就行。柄头半圆,能嵌进锄头的柄孔。锄柄不用太长,齐肩高就行。栎木不错,木质坚韧、硬实、沉稳,能压得住锄头,也压得住手。
锄柄是早就准备好的,不能现砍。现砍了湿重,嵌进柄孔干过后就松动,不契合。每一次进山,父亲相中有可作锄柄的树枝树条便砍下来,然后拿回家,作一次粗制,粗制后塞在土屋墙角的门旮旯里。要用时,便找一根适配的,跟锄头的柄孔对得上的,然后从木工那里借来刨子,作过细地加工。有时候做得更细腻点,便拾了那破碗的瓷片砸开,拣几片锋利的,对着那锄柄一次次刮蹭,一次次打磨。直刮得那锄柄细腻了,适握了,才肯罢手。
一把锄头,在配上了锄柄以后,便有了生命,便有了木质与铁质的完美契合,便有了行走人间的所有理由。由是才体会到人间的疾苦,才有了与人跟自然的一次次亲密与亲近,才有了自身的施展与发挥。人类所有的生产活动,都少不了它的投入和参与。
春天,冰雪消融,大地和暖,春风催发新芽。植物的新叶,一片片向上舒展。一把锄头叩开土地,填出沟壑。一垄垄,一行行。或点播、或条播、或散播,锄头把种子填进土里,然后又培上土。锄头的功德,便算圆满。土地,在锄头下觉醒。生机,在锄头下孕育。
夏日,阳光朗照,玉米、蚕豆、大豆、花生……春种的作物长势渐旺。却有杂草争垄夺地,滋生蔓延。一把锄头钻进地垄,给庄稼松土,给作物培苗。起落之间,一棵棵杂草连根铲除,抛出地外。
秋天是成熟的季节,挂穂的作物籽实穂沉,等待着开镰收割。一些根茎类作物,土豆、芋头、凉薯、番薯……孕育的根渐渐膨大,再也不安于地下,像成熟后出落的少女,再也掩不住衣内的丰满,便纷纷撑破土壤,等待着锄头的开挖。一把锄头掀开泥土,将一棵棵“地下果”从泥土里刨出来,抛出地外。有农人掐苗去土,装畚填筐,一筐筐往家里挑。
集体时,父亲一把锄头扛在肩,与大伙儿一道,下地、刨地、种庄稼。而从地里回来,他又扛着锄头出门,进山、踏山、刨药材。他用一把锄头收了地里的庄稼,又用一把锄头刨回山里的药材。
每天中午歇晌回家,他总是顾不上撂下锄头,便先推了家里的门,揭开家中的水缸盖,舀一瓢水,咕嘟嘟灌进嘴里。然后往肩上的锄柄上挂只畚箕,急急忙忙地进山。只留下母亲一人,在家里生火做饭。他要趁这歇工歇晌的间歇,进山去刨些药材,晒干了卖给镇上的药材站,挣些“外快”,以贴补家用。不然,他该如何养活我们这一大家子。
进得山,他用一把锄头开道,奔山上常生长野生药材的地方而去。他熟悉这山上的每一个旮旯,每一棵树,每一株草,每一处石块和石隙。这山上哪儿长荆棘,哪儿长药材,他都非常熟悉,就像他熟悉他自己的手指。他知道低处的药材常被人采挖,便专往荆棘、石隙里钻。天门冬、麦门冬、苦参、党参、刺黄柏……一些让人听起来都感到陌生的药材名,他却辨识得比村卫生站的老中医还熟练。他知道哪些长在刺丛,哪些长在石隙。他用一把锄头隔开荆棘,从刺丛里挖出百合、刺黄柏。又用一把锄头从石隙里,抠出天冬和麦冬。
每次从山里回来,父亲的畚箕里便装着各种药材。尽管经过一天天采挖,每次的收获不是很多,但各种药材混杂着。他于是把药材从畚箕里倒出来,进行分拣。该煮的煮、该炒的炒、该去皮的去皮、该切片的切片……忙完这些,他还得赶下午集体的工。
药材晾干后,分门别类的绑扎在一起,然后送到镇上,卖给镇上的“药材站”。价格不高,却是那个年代唯一能挣的“外快”。
想起这些,父亲就苦涩地笑。但笑里透着满足、透着坚毅。要不是经历过那个年代,他又怎么能认识那么多药材。在他眼里,一切都是收获,一切只是经历。比方,说起那个热火朝天的年代,他就会想起那些日夜奋战的夜晚。白天忙完地里的活,晚上收工回家,大家伙吃过晚饭,就听队长一声哨响,便各自抡了锄头,纷纷聚集在村口。
那一年秋天,他和村里的伙伴们,在月光下,在夜色里,用一把锄头,刨光了村里所有的荒坡、山地和田埂,刨出一堆又一堆“草皮”。有些堆放在田间地头,作“堆肥”;有些曝晒在阳光下,晒透了,便堆放在一起,引柴火烧了,作草木灰。秋播的越冬作物,麦子、萝卜和油菜,需要草木灰拌着下种。
那些个夜晚,听不见沟里的蛙鸣,听不见山上的虫叫,只听得见锄头咬着地皮的“嚓嚓”声。锄板的银光,在月光下闪烁。看着锄头被磨得越来越利、越来越闪亮,但锄板却磨得越来越薄,父亲就感慨地在心里说:这家伙不知道疼痛,不懂得艰辛和劳累。
对于锄头,父亲总有着自己的偏爱和喜好、执着与热情。自己的锄头,他不舍得借给别人。而别人的锄头,他用着又总不上手。
谁说冬天是农闲的季节。庄稼人没有闲着,锄头也没有闲着。开沟通渠、整修山塘、拓荒垦地、挖坯填土,哪一样不在冬闲时进行,哪一样离得开一把锄头。那年冬天,接县上通知,要在与邻县交界的地方修一座大型水库,灌溉两县的几十万亩农田。县上要求各社、队组织劳力,参与水库的修建。父亲也在参与之例。
临行前,队长一再交待,此次去路途遥远,不需要捎带任何工具。所有的工具,等到了水库工地时,统一由水库工程指挥部分派、发放。临行的当天,大伙儿聚在村口,等待着出发,却看见父亲扛着一把锄头来了。大伙儿楞楞地看着他,他却全不理会。当队长提醒他不用带锄头时,他却说:我还是带着吧,我自个儿的锄头,我用着上手。
等到了工地,几个月干下来,带来的锄头被磨得只剩了半截,他看着就心疼起来,对大伙儿说:这工程,咋这么费锄头!
回家时,大伙儿让他把那半截不能再用的锄头扔了,他却说:我还是把它带回家吧,送铁匠铺加块铁,重新再锻打一回,还是那把我用惯了的锄头,用着上手。这事,后来一度让村民们传为笑话。但父亲没有笑,也不觉得好笑。
后来,我们长大了,也都成了家,正赶上开放的年代,便都走出村子,来到外面陌生的城市。只留下父亲和母亲,在家里照看孙子。
不知是父亲冷落了锄头,还是锄头疏远了父亲。从此,一把锄头被搁在家中土屋的墙角,与那些曾经堆放的锄柄挤在一起。每天照看着一群孩子,父亲已没有时间光顾、或亲近他的锄头了。有时候站在门口,看着村里的年轻人一拨拨沿着村口的路走出去,一年难得回来一次,他心里就有些感叹:庄稼人都不种庄稼了,这以后的地谁种!
一日得闲,偶尔转悠到田头,看着田埂的草,长得跟他一样高,他就在心里头嘀咕:这田埂,当年可没让它长过草!他望向西山,西山坡当年那块高粱地,已经长满了蒿草。他没有再说什么,一个人悄悄回了家。
回到家里,他从墙角的黑暗里,摸出来那把锄头,用一块旧布,在锄柄上擦了又擦。擦完后,他抡起锄头,在地上试了试,然后对锄头说:老伙计,别窝着了,咱们一起出去练练,再不练,你都生锈了,我这骨头架子,也该散架了。
他抡了锄头出门,母亲跟在身后问:“你这是要去哪?”
他不作答,只扛了锄头往外走。气得母亲在身后骂一句:“逞什么能,锄头都歇下了,你比锄头还硬朗!”
青山不语,大地希声,村庄和田野,遥遥地对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