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静地凝视着：车前草、草地早熟禾、蒲公英……那块“草地”上的草，都是我喜欢的。那片“草地”就是阿尔布雷希特·丢勒的《大片草地》，虽然，挂在书房墙上的，只是一张印刷品。每每看见它，总会把思绪引向童年，引回纯净明媚的故乡，重拾自然纯真和美好向往。
一
丽日风煦，陌上草薰，碧草连天。此时，已到初夏。星期天的清晨，驾车疾驰在街巷，金灿灿的阳光在楼群之间隐现。车过天兴洲大桥，沿着左岸大道一路向北、向东，阳光更加明媚。刚刚告别柳絮纷飞、垂杨吐翠，披一身灿烂的阳光，游弋乡野。今天，我不为赏红踏青，只为重睹故乡车前草的风采。
小时候，每当春草萌动，我偶尔会被分派打野菜或采草药的活计。村子周围的田埂荒坡上，草儿们静静躺在那里，一觉醒来，打个挺，就冒出一片片新叶，蹿上一两厘米的个子。
大多数野草一钻出地面，都会拼命地向上生长，车前草却不一样，它的每一片叶子都极力贴向地面，仿佛它就是为亲近大地而生的。它竭尽全力从土地中吸取力量和灵性，以成全它生命的顽强与完美。它长卵形的叶片，每一片都厚厚实实，色泽油亮，富有韧性。或许，正是这样一些特性，才使得它成为一种耐压耐踩的草。人踩过，车碾过，可它却踩不死，碾不烂。干旱的年份，风吹日晒、尘土遮蔽，它似乎奄奄一息。可是，一场阵雨过后，它又满血复活，几天后，又一地葱郁，满目青翠。
我把车停在倒水河大堤上，泥土的湿润、野草的清香在空气中弥漫着。轻轻走在堤坝和草地上，低着头，生怕错过那一棵棵默默无闻的车前草。嫩绿的圆圆的车前草，一朵一朵结结实实匍匐在地上，那么浑朴。似乎，它们的位置只适合在春意阑珊的初夏，春天的舞台主角永远是桃李樱杏，是紫荆海棠。
俯身，轻轻拔起一棵车前草，手指染过浓绿的汁液，再拔起一棵，绿在指间叠加，终成墨绿。举到鼻尖，轻嗅，似乎没有什么味道，深嗅，似乎又有一股淡淡的苦，一种苦而回甘的味道。
二
在民间，关于车前草流行着这么一些古老传说。相传，汉初名将马武，一次带兵去征服武陵的羌人，由于不熟悉地形，被围困在一个荒无人烟的地方。时值盛夏，又遇天旱，缺食少水，将士和战马大都肚子胀痛，而后尿血，眼看只能束手待毙，将士们个个焦急万分。这时，一个名叫张勇的马夫偶然发现，有三匹患尿血症的马不治而愈，深感惊讶，仔细观察，原来是马把地面上的牛耳形的野草吃光了。他心想，马吃了“牛耳草”治好了病，人吃它会不会也有好处。为了验证，他拔草煎水口服，感到身体舒服，小便通畅，于是便把此事报告了马武。马将军大喜：“此草生何处?”张勇伸手一指：“就在大车前面。”马武笑曰：“此天助我也，好个车前草!”当即命令全体将士服用此草，果然治愈了尿血症。于是，车前草的名字就这样流传开来。
车前草极为常见，往往被人忽视。从前有个高官咳嗽不止，不惜千金买药，却久治无效。后来偶遇一位乡医，乡医诊断后说这病需要一种神药，钱再多也无处可买，诚心慧眼者才能得到，且需要在端午节这天，择吉时乘车向西疾驰百里，停车时车轮前面便有此药。端午节这天，这位官员乘车百里，果然在车前发现了一种草，左看右看，官员觉得这种草好像在那里见过，恍惚记得府邸的石缝间就有，自己还曾斥责园丁除草不净，回家一比对，果然是同一种草。官员顿生疑窦，难道这寻常杂草就是神药?半信半疑，还是勉强煎服了此药，不曾想病竟然好了。过了一阵子，旧病复发，这回他就近在院子里拔了几株煎水喝，结果功效一如从前。此时，他才明白乡医的良苦用心，良药就在眼前，百里寻药不过是告诉他不要只迷信金钱，却对眼前事物熟视无睹。
大文豪欧阳修曾患腹泻，虽经国医治疗，但一直未见效。夫人无奈，派家人去市井买来草药一帖，不料服用痊愈。设法求得其方，打开一看，不过是车前子磨面而已。唐人张籍亦喜爱车前子，他因用眼过度而患严重眼疾。好友韩愈从千里之外遥寄车前子，给他饵食配药，以求治愈眼病。张籍感念赠药之情，作诗留念：“开州午日车前子，做药人皆道有神。惭愧使君怜病眼，三千余里寄闲人。”这首诗更是将车前草的药用价值提升到了文化的高度。
文人武士的鼎力渲染，车前草的俗名，从此传播开来，天下谁人不识君?倒是它的古名“芣苡”(fúyǐ)，却成了阳春白雪。
三
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期，乡村流行腮腺炎脑膜炎，我父亲常常把车前草挖回来，与其它草药煎水给我们喝，用做预防。那时，我刚到上学的年龄，经常与父亲一起到田畈里去采草药，路畔田埂草药很多，父亲告诉我，这是什么那是什么。于是，我便认识了一些常见的草药，如鱼腥草、蒲公英、薄荷、野艾、野菊等，见得最多的还是车前草。
那时的农村缺医少药，老百姓也无钱看病，小孩头痛肚疼、发烧咳嗽，小便发黄等常见病，大人们总是用车前草煎水给孩子喝，烧退了，肚子不疼了，排尿也通畅了。从此，几岁的孩子都知道有一种可以治病的野草，它叫车前草。
乡下的孩子，生性顽皮，上树捉鸟，下河捞鱼，难免划破手指脚趾，弄个头破血流。没有什么可以用来包扎的东西，往往是就地拔几棵车前草，放在口里嚼碎后，吐出覆盖在伤口上，止痛消炎。轻伤不下火线，继续活蹦乱跳地玩耍。几天后，伤口自然愈合。
当时的农村小学学生是很少交班费的，教室里用的扫帚抹布，体育活动的篮球、球拍，文艺活动的小道具等等，大都来自班级勤工俭学的收入。无论年级高低，都要帮班级挣班费。在老师的带领下，我们挖车前草、剥蓖麻、拾废品，捡拾来的东西都要交给老师，然后由老师统一卖给收购站，所得收入用于学校和班级补充开支。
学校的学农基地种有蓖麻芝麻等植物，低年级的学生定期去基地浇水拔草施肥。作物成熟后，摘来坐在教室里把蓖麻籽一颗颗地剥出来。高年级的学生则去路边河畔挖草药，车前草遍地都是，我们拔车前草，纯粹是为了完成差事。因为，车前草最常见，价格也最便宜。到了深秋，车前草变成了车前籽，成熟的种子也是一味中草药，比车前草更值钱。我们把割回来的车前草放在簸箕里，用竹条把车前籽打出来，既卖车前草的叶和梗，又卖浅褐色车前籽，收入比单纯买车前草要多得多。
那个年代，生活极度困难，平时不饿肚子就是幸事。我们家兄弟姊妹多，交学费、买钢笔、墨水、本子的几毛钱家里都拿不出来。穷则思变，对于我们这些八九岁的孩子来说，只能自己想办法，暑假里，主动结伴步行四五里，到离家更远的湖区采一些诸如车前草、香蒲等季节性草药。竹篮装满了，就到湖里洗干净，晾干，送到收购站，验收合格后，一篮子也能卖一角几分钱。忙碌了一天，赚上一角几分硬币，喜悦的心情无以言表。
四
车前草，古人早就采摘它。田野中妇女一边采车前草，一边哼唱歌谣：采采芣苢，薄言采之。采采芣苢，薄言有之。采采芣苢，薄言掇之。采采芣苢，薄言捋之。采采芣苢，薄言袺之。采采芣苢，薄言襭之。这首《诗经·国风·周南·芣苡》多像一幅白描画，勾勒出和煦春风里，田园女子欢快劳作的场景。
车前草，百草中的苦口良药;车前草，纤尘中的沉默守望;难得相见的车前草，难以忘怀的故乡情。羸瘦可人的你从《诗经》走来，入驻《本草纲目》，美人齿颊，医人疾患，绿化大地，美化生态。你的生命价值、生长特性、存在形态，似乎都在告诉我们：即使身在低处，生命一样可以璀璨绚丽。
草木知味，时光携情。岁月，把黑发染白;回忆，在脑海搁浅;记录燃情岁月的日记本，早已洇墨泛黄。半个世纪的光景如白驹过隙，童年的记忆逐渐斑驳，唯独这车马之道上的平凡小草，时时浮现眼前，终生难忘。如今见到车前草，总是心生怜惜，总会悄悄地绕过去，不意间居然改掉了以前不管不顾踩在脚下的恶习。想必曾经不经意的践踏，一定踩疼了你。尽管这样，你还在我头疼脑热时为我止痛疗伤，在我买不起笔墨时为我纾困解难……刹那间，敬意油然而生。
车前草，故乡的草，路边的草，顽强的草，朴实的草。想起你，就会激发我对故乡的无限眷念;想起你，就会想起我简单快乐的童年时光;想起你，就会想起在我遭遇病痛时，为我煎汤喂药的父母双亲;想起你，就会激发我对昔日清贫生活的无尽念想;想起你，就会想起像你一样质朴顽强的父老乡亲!
送我远行去，车后留青草。感念，那依然在乡间地埂沟渠车辙处摇曳生姿的车前草，“一枝独秀”，默默地守护着故乡这片热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