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3年秋,我十一岁了,侄子也由我领到两岁多了,父亲没有叫我在生产队挣工分,而是叫我上学念书去。父亲说:“你侄子也两岁多了,由他姐姐看着,能行了。你今年也十一岁了,能挣工分了,按咱们家的情况,你挣工分最合适,但你还是个睁眼瞎,连工分都不会认。你兄弟三人,你大哥念了一年半书,你二哥念了四年书。现在都认得工分,认得钱数了,今年秋季开学了,报名念几天书去。”父亲说话的神情也比较低沉。
父亲没有进过学校门,幼年靠求教于人,自学了一些常用汉字,自学算账。长期靠自学积累,也算得上一个粗晓文化的人,能阅读白话文小说。父亲在旧社会,主业是种庄稼,但农闲时,肩挑一个货郎担,到沟沟岔岔的农村沿途叫卖。担的货物,主要是红糖,白糖,针,线,颜色,水烟,纽扣,香表等农村日用品。如果镇上三六九逢集日,父亲就早早耕了一架地,担上货担子去集市上摆杂货摊,以商养农。一家人的吃喝有几亩地的收成,麦子交了地税,秋粮糊口还是能将凑的,家庭的经济来源主要还是靠父亲的货郎担。
父亲说,他在集市上一边忙着卖杂货,一边不停地给人“认钱”。民国后期的纸币很不稳定,时而“关金票子”,时而“金圆卷”,偏僻农村的老百姓大多都是文盲,换了新币,都不认识钱了。有些人把钱展在父亲眼前认了,走了又返回来问,老哥你认对着吗?没有哄我么?父亲说:“我为什么要哄你,凭白无故哄了人,有罪呢!”那人才放心地走了。
父亲口里经常念叨的事儿,我从小就听得滚瓜烂熟了,平时也念叨认字和算账的重要性。那天,叫我上学念书去,把他给人认钱的事儿给我又说了一遍,叫我宁少挣几分工,“长”个眼睛,以后会认工分,会认钱,生活中会少些“拦路虎”。
尽管我十一岁了,没出过家门,大人上生产去了,我和侄女侄子三人锁在院子里,像常年关在笼子里的鸟,不知外面的世界,呆头呆脑的。听父亲说要我念书去,我特别高兴。母亲去外祖父家要了几尺青丝布,(一种质量最次的棉织品),给我缝了一套新衣服,又给我做了一双新布鞋。鞋刚做成,我试着穿,刚做成的新布鞋硬邦邦的,穿不上。母亲把弄湿的玉米颗粒装在鞋框内,装得满满的,挤压得实实的,等玉米颗粒干了以后,倒出来,鞋框就大一些了,就适应脚了,能勉强穿上,但夹得脚特别疼。由于常年没有鞋穿,经常赤脚板,一下子穿上鞋,走路有些不利索。
那时侯,家庭主要经济来源,就是卖几颗鸡蛋,一颗鸡蛋四分五厘钱。我要上学了,学费还无着落。母亲又去外祖父家借,舅父是公社卫生所的半脱产医生,尽管是个集体工的身份,但每月有二十八块钱的工资,给生产队交工分款十块钱,本人每月也有十八块钱的收入,两块钱的学费,母亲还是能借得来的。那时的两块钱,值钱,八角钱的学费,课本只有《语文》和《算术》两本,每本两角钱,钉作业本用的十六开大白纸,一张二分钱。还要买墨棒,墨盒,毛笔,不用铅笔,更没见过钢笔。
这开始一学期的所有费用,两块钱宽宽余余解决了,可是再没有钱买一块布缝制一个书包。上学和放学,两本书夹在腋下,应该说,书皮早已磨损掉了,但我特别爱惜书,我小学一年级第一册《语文》和《算术》课本已经六十年了,至今还完好无损。前几年,县教育局征集教育文物,我也没有舍得捐赠,珍藏着。
这开头一学期的两块钱,是母亲在外祖父家借的,事实上是张口要的,根本没有钱还。村子里一块上学的同伴说,听说挖冬花能卖钱,十月前后冬花就成了,咱们为啥不挖冬花卖钱攒学费呢。人都一样穷,为了孩子们的学费大人愁,孩子也急。
冬花,是在我们这里生长的一样中药材,生长在有水的深沟阴湿处。叶子大致像野棉花叶子,黄绿色,有小黑斑点,大致呈五边形,边缘带淡淡的紫色。茎管状,像筷子粗,根块圆柱形,冬花就长在根块上。约十月间,根块上就冒出紫粉色的花蕾,特别绚丽,像春天待绽的桃花的花苞。从湿泥中挖出根块,背回家,晾干根块上泥土的水分,抖掉干泥土,将根块上的花苞摘下,晒干,入药。冬花的药性功效是:止咳化痰,滋阴养气,抗疲劳。还可以泡水饮,能当炖鸡肉的佐料。
那时候,上学的学生,生产队是不管的。每周星期日,我们村几个孩子就去甘渭子川以西的牛马岔,尹家岔,老虎湾的深沟里寻找冬花。一整天,能挖一小背斗冬花根,掰下冬花晾干,只不过二三两重。一斤冬花,在县城医药公司能卖四角钱。
干任何事情,只要有利益的驱动,小孩子也和成年人一样,都能发挥出巨大的潜能。比如我们为了学费挖冬花卖钱,就特别勤奋和专注。不顾长途步行的困乏,一到采挖地点,个个干劲十足。在荒草泥潭中寻找那种急于想找到的带黑点的叶子。发现一株冬花,像得到一件珍宝。每到一处新地方,我们像饿狼捕食一样,极其利索地先挖显眼的,个头大的,风扫残云一番以后,歇一会儿,吃些干粮,手掬沟水,解解渴,然后再慢慢寻找被乱草遮掩的小株苗冬花。从十月开始,每周星期日专门挖冬花,一直挖到地冻。
有一次,我们去牛马岔沟脑(沟的最深处)挖冬花,临近黄昏时,才走出沟口。六盘山下了暴雨,甘渭子河发洪水,把我们隔在大河北岸。水很大,河面漂浮着浪渣和树木,只听河水如狮吼一般,巨浪翻滚,惊心动魄,我们不敢过河。
家里的大人知道我们几个挖冬花去了,天快黑了,不见孩子们。各家的大人都心急如焚,沿南河岸一边走一边喊叫,一直喊到牛马岔口的河对面,我们才应声。大人们叫我们站在高处,千万不要乱跑,等河水退小了以后,他们再背我们过河,不要着急。
我们一直等到半夜,河水的怒吼声小了许多,月光亮亮的,繁星眨着眼,蛙声四起,我们也饥肠辘辘了。
六盘山一天下两次暴雨是常有的事。河水退小了,大人怕有二次洪水,果断挽起裤子,淌过齐腰干的河水,背上我们过河。二哥背上我,走到当河,一个趔趄,我一害怕,小背斗掉进河水,我说:“哎哟,二哥,我的背斗掉进河水了。”二哥说:“闲着呢,这么大的水,不敢捞。”
一整天的辛苦白费了,想起我那一背斗冬花根,伤心极了。我和二哥走到村头,母亲一直没有睡觉,在冰凉的夜幕下,在路口等候我。看到母亲,我心生酸楚,哭出声来。我说:“我挖的药连同小背斗被河水冲走了。”母亲摸摸我的头,托着我的手说:“大洪水震天震地地吼,不见你回来,我的心提到嗓子眼儿了,我娃儿只要平安,药可以再挖。”
我们并不怕挖药的辛苦,只怕卖不出去,变不成钱。镇上没有收购的单位,只能拿到县医药公司去卖。放了寒假,我们几个孩子又背上冬花和干粮,鸡叫时分出发,步行四十里山路,天麻麻亮,到县城。打问了一番之后,找到东关的县医药公司,院子里已经有很多交售药材的人排着长长的队,等待工作人员的出现。
一直等到太阳老高,交售药材的人,头翘得像鸡脖子,盼望快点卖了药材回家。
终于有一扇门开了,走出一个五十开外的男人,亮晶晶的头皮上有能数得着的几根灰发,梳理得一丝不乱,脸面并不平整,有几处粉脂包包。一身中山服,笔笔挺挺,黑皮鞋亮得发光。卖药的人,早己排好队,等待收购人员的验收。那人沉着脸,开始验药了,他慢条斯理地将那些摆放在院子里用布袋和筐筐装着的药材,抓一把,看看,嗅嗅,用一种很沉稳的腔调自言自语:“得了病,去医院看医生,医生开了药方子,取了药,一熬,喝了药汤,病不见效,骂医生不会看病,但是采药的时候,不操心,甚至故意交售不合格的药材,次品药能治好病?是医生的问题,还是你的问题。”说说停停,停停又说说,说了一长串话,验了好几个人的药材。然后指了几个人,拿去过磅秤,其他人的药没有验上,不收。有的嫌不干,有的嫌有土,有的嫌不纯。
终于验到我们几个孩子的冬花了,我心跳加快,估计脸也红了,生怕验收不上。那人抓了一把药,放在耳门一攥,说,不干,指着一处房台子上的一大块帆布,叫我们铺在院子里,好好晒一下,再过磅秤。我们几个一下子放心了,药没有因为质量而毙掉,等同于验收过关,只是不干,晒一晒就可以收了。钱能使人百依百顺,包括我们这些毛头孩子。那个验收药的人,也对于我们几个孩子态度比较温和。我们乖乖地按人家的要求,铺好帆布,药放在帆布上,搅得薄薄的。药晒了一个中午,等到那人吃了午饭,估计是午休了,一会功夫,那一扇门又开了,那人来了,手一抓药,看了看,说:“可以了,药收拾了,把帆布叠好,放好。”
我的药秤了六斤几两,拿上票,到窗口领出两块五角八分钱,第一次拿着自己挣来的钱,那种感觉,真是妙不可言,高兴中带有一种强烈的获得感。有了这些钱,下一个学期,父母亲再也不为我的学费犯愁了。
挖药能卖到钱,使我们尝到甜头,每年三月初,到处铲茵陈。茵陈是白蒿子刚出土的幼苗,有药用价值,茵陈具有利胆、保肝、解热、抗肿瘤和降压等作用。如果等长到离开地皮,就是蒿子,不能当药用了。一到夏天,又遍地寻找野枸杞,野枸杞根,俗称酸刺根,拿回家,剥下酸刺根皮,叫地骨皮,也是一味中药。秋天,又遍山遍屲的地埂子上寻找柴胡,麻黄等中药。
第二年,镇上也有了国家的收购组,收木料,收生猪,收鸡蛋,收废铜烂铁,也收中药材,我们卖药材方便多了。
我们村子里的几个孩子,从十多岁开始靠自己动手挖药卖药交学费,还有给自己添置衣服的,买雨鞋的,解决了我们的大问题。靠这个来钱的门路,我们几个从小学一直读到1972年高中毕业,回生产队参加集体劳动了。当然,父亲担心的认工分,认钱数的问题基本解决了。
我们小小年纪,就用一双稚嫩的小手为自己的学费到处寻找能变钱的东西,挖药,拾麦穗,寻柴火,拔猪草。以赢弱的身体为清贫的生计作了一些微不足道的贡献。从小的这些劳作,多多少少地历练了我们,为我们以后的人生注入了活力。漫漫人生路,遇到困难就不认为是困难,遇到挫折也不认为是挫折。
考师范,分配工作,当教师,那是改革开放以后的事了,反正再没有因为学费而奔波了。我的孩子,他们上学读书,压根儿就没有想过学费的事。
2023.4.27于银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