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喜欢喝酒。泡酒的壶是一个透明的塑料油桶,碍于出租房简陋的环境,酒壶就放置在餐桌旁边,于是,餐桌的那一头便是父亲的专座。每天晚饭的时候,他总是先拿一个空碗,再摆上小酒杯,拿起酒壶仔细观察,看他自己搭配的各种泡酒材料又达到了什么程度。我儿子说,外公看那酒的时候笑眯眯地,像是珍宝。但父亲只是喜欢喝几口,喝“嗜酒”没有关系,因为酒都是我买的,我算过,他每年刚好喝二十斤白酒,这些白酒是按照他的喜好,托人从老家快递过来的。
我是第一代留守孩子,在我自小的记忆里,爷爷也喜欢喝酒,父亲的喝酒流程便是爷爷的临摹版。爷爷有一个陶瓷的酒壶,巴掌大小,大肚,长嘴,每天傍晚忙完农活以后,爷爷便拿出酒壶,从大桶里接满,再拿出一个小瓦杯,把大拇指插在瓦杯里转上一圈,然后用那把长嘴的酒壶斟满酒,抓上几把花生,就着新闻联播,一个人喝上半个小时。只要我们看向他,爷爷便笑眯眯地问:“要不要尝一下?”按照爷爷的观点,喝酒怕啥,要是晚辈都不会喝酒了,过年哪有气氛?
后来我们也长大了,一个个慢慢离开了家,只有每年春节能回家待上半个月。而爷爷随着年岁渐长,喝酒的习惯也变得根深蒂固了。只要有人回去,每到吃饭时间,爷爷总是端起他那把长嘴酒壶,将一摞小瓦杯抓在手上,挨个询问:
“喝点儿呗?”
爷爷的语气里带着征求,让人无从拒绝,而此时奶奶总会说:
“陪他喝点吧,平时他总一个人喝,无趣。”
“来点儿吧!”
这种捧场让爷爷很高兴,他把酒壶和瓦杯放桌上,撩起衣服擦了擦手,从桌子上抽出两张餐纸,将瓦杯一一擦拭,然后一字排开,逐个斟满。他双手捧起酒杯,恭恭敬敬地、轻轻放在每个喝酒的晚辈面前,像是在举行一项庄重的仪式。我便打趣爷爷,笑称喝酒这件事对爷爷来说是一种特殊的文化。
每年除夕,爷爷总是要请那些已经故去的先祖们喝酒。他端出一张八仙桌,将装好盘的荤菜摆上桌,然后斟上两杯酒,拿出香烛纸钱,点上之后口中念念有词,大意是请先祖们回来过年了,还要请先祖们保佑家里万事顺遂。爷爷总是惦记,说他的父亲也喜欢喝酒,说完之后,将酒淋在燃烧过后的纸钱上。幼时不懂,总问爷爷为什么需要做这些,爷爷说,香烛是和天上取得联系的通道。
之后撤去香烛,将饭菜端回厨房翻热,重新摆上餐桌。这个时候,从牙牙学语的孩童算起,每个人倒上酒,全家围坐在一起举杯。但凡添了小婴儿,父亲总是用筷子头在酒杯里蘸一蘸,然后给小宝宝舔一舔。爷爷坐在上席位,他一笑,我便泪目。
当然,先祖们是“回来”做客,爷爷会在接下来的三天里,每天三餐恭请先祖们“吃饭”,给先祖们斟酒,用特殊的“通道”陪先祖们说话,给他们备足盘缠,然后在年初三晚饭后,三步一叩首地将先祖们“送”出家门。每每此时,爷爷总是让我们在旁边看,帮他端酒壶,在他指使下将纸钱一张张撕开,爷爷说,每个人都要学会的,不然将来谁请他喝酒呢?
父亲还没有退休,和我们一家四口常住,夏天喝冰啤酒的时候总是问我儿子要不要来一杯,那样子,就和我们小时候爷爷问我们要不要喝点儿的神情一样,又像是两个男人之间的交流。儿子乐呵呵地拿出他的大杯子,父亲给他倒上一小点儿,刚没过杯底,然后爷孙俩碰杯,见儿子吐着舌头,放下杯子赶紧夹起一筷子菜塞近嘴里。
那天照常吃晚饭,父亲端起小酒杯,打开了家族微信群。奶奶不会打字,每每晚饭,我们便这样开启群聊。
“哟,你在喝酒呢!”
奶奶很高兴,爷爷一听,也凑到了屏幕前。屏幕另一端的叔叔看到父亲端起了酒杯,也笑着站起来,转身从他的餐桌旁拿起了酒瓶。
“来来来,咱们爷仨喝一个。”
父亲率先提议。叔叔附和着,催促屏幕那端的爷爷去倒酒。奶奶笑得很欢,她说爷爷刚喝完,让父亲哥俩喝。
“好,我马上去倒。”爷爷的声音很响亮,说话的同时,转身下楼去倒酒。奶奶也站了起来,从她烤火的桌子旁边拿出一袋麻花。
那天,就这样对着屏幕,像坐在一张桌子上一样,频频对着摄像头举杯,讨论着今年又过去了多少天,还有多久大家又能聚在一起喝酒,聊到身后的酒壶,历数各自的战绩。
“我再去倒一杯。”爷爷又转身下了楼,叔叔在那端拍着腿笑,奶奶也笑得流出了眼泪。儿子靠在我父亲身上,不时看看手机屏幕,对着那端的曾祖父笑道:
“你们怕是都要喝醉哦!”
爷爷仰头大笑,话里间对自己年轻时候的酒量颇为自豪。笑称今晚这二两白酒不在话下,又招呼我父亲兄弟俩把各自的酒杯满上。爷爷说一个人喝酒终究有点闷,好几个月没有像这样热热闹闹地喝酒了。奶奶还是那样,一边劝说大家少喝点,一边给爷爷递上下酒的小零食。
父亲笑着招呼我儿子。
“你也来学会喝酒,等以后也陪我喝。”
而他,话里带着不屑,撅嘴说道:“我才不学喝酒呢!”说完,他咯咯咯地笑了起来,又甜甜地唤着曾祖父,当然,他叫得并非这样官方,从他会说话起,便叫我爷爷“老祖父”。
爷爷总是笑,奶奶在屏幕那端逗乐我儿子:你外公小时候也是这样说的,你看他现在还不是要喝酒!
那晚爷爷几次下楼倒酒,奶奶说他有些微醉,刚喝完就睡下了,父亲也是喝完便睡下了,至于醉与否我也分不清,爷爷说自己没醉,想必父亲也没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