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霜降时节,网上晒柿子红了的美图很多。其中有一幅引起我的沉思:一方黑瓦白墙小院,院子里一棵高大的柿子树,枝头挂满红通通的柿子。配了一句令人很惆怅的话:老家院子里,柿子红了,可惜,再也没有人来采摘。
在我老家,只要霜降一到,天气特别寒凉。清晨,草地上结着一层晶莹的霜花,如梦幻般,太阳一出来,梦就消失了。寒露菜籽霜降麦,每到这个时候,父母整天忙着种冬小麦,我呢,也没闲着,忙着摘柿子。
我家院子里堂屋门口西侧,挨着廊檐的那颗柿子树,阔大的肥叶中夹杂些枯黄的斑点,一个个半青半黄的柿子点缀其中,把枝头压得低垂。我找来一根称手的竹竿,用篾刀在末稍劈叉,熟练的叉进结着柿子的枝头,用力绞转着,生脆的枝丫马上绞断。慢慢顺下竹竿,柿子就成了我的囊中之物。不到两小时功夫,我就能摘一提筐柿子。清扫完地上的枝叶,将柿子上白色的菌斑和灰尘用麻布擦干净,放进瓮里,顺着瓮边一圈圈码上来。找来一根香点燃,插在填了沙子的茶杯里,放在瓮底中间,瓮口盖起来,估计香燃尽,接着再点一根,如此往复。约莫一星期左右,在烘香的作用下,柿子由青黄色全部变黄,接着慢慢变软,发红透亮,一个个开始真正熟透。拿一个掰开,黄亮绵软的汁液入口,冰凉甜滑而且不腻人的滋味塞满口腔。最过瘾的还是咀嚼包裹着柿子籽的那层果肉,均匀的用牙齿和舌头配合着才能把这层有韧性的果肉咬开,吐出黑亮的柿子籽,慢慢享受着筋道的香甜。瓮里的烘柿边吃边添,整个快乐的过程持续很长时间。当初为了享用熟柿子的甜美过程,几乎是伴随我整个童年的成长才完成的。
刚开始我小,柿子树也不大,结的柿子稀少。柿子树从开花到结果,我就虎视眈眈地盯着,地下掉落一粒粒扣子般大小的柿子,还没等好奇的蚂蚁过来观察,我就捡起来。感觉十分可惜,本来果实就不多,干嘛还掉呢,距离我的口腹之欲似乎又少些希望。等柿子一成型,我就急不可耐地想法偷摘一个送进嘴里,那个涩麻呀,连三连四吐掉。破开的柿子汁液粘在衣服上,干了黑乎乎一片,硬硬的,怎么洗也洗不掉。这种尝试,让我对青柿子充满怨恨,窝着一肚子火。父亲并不责怪,看我狼狈的样子,微笑说:“青柿子用马蓼泡过以后可以吃,很青甜呢。”
听了父亲的话,我如获至宝,像群鸟学艺中的乌鸦,并不往下深问具体怎么操作。我飞快跑到野外,拔来马蓼,放在盆里,加上水。再用竹竿绑了斜叉夹缠带着柿子的枝丫,折断的枝丫连同柿子摔到地上,破碎许多。围着我看热闹的鸡群似乎也在嘲笑我,看我生气摔了竹竿,咯咯叫着跑了。我又换了方法,用篾刀劈开竹竿叉柿子枝丫,这个效果不错。一股脑将摘下的柿子扔进盆里。没过两天,便急不可耐的捞出柿子咬一口,妈呀,还是涩麻。再过两日,依然如故,我就失去耐心,把泡柿子的事情抛到脑后,偶然再想起来时,柿子已经烂掉。
父亲知道后,又笑对我说:“要用淘米水加马蓼泡才行呢。”
我仿佛又获得宝贝,还是不往下深问,紧接着实施淘米水加马蓼泡柿子的计划。结果是淘米水泡出难闻的溲味,我所期待的青甜柿子也没有出现。树上的柿子在我的折腾下所剩无几,只有些挂在顶端够不到的一些,在风中摇晃着脑袋取笑我。吃青甜柿子的表演至此杀青。不知何故,我的失败,父亲始终没有施以援手,或许是因为他忙,或许是因为在他眼里柿子本来应该成熟了吃才好。总之,这成为我只到今天的遗憾。
遗憾就遗憾吧,我望着柿子树顶端的柿子,虽然已经不多,但那还是希望。当深秋来临,柿子树叶开始斑斓,那些柿子也由黄到红。性急的我再也不等了,继续用竹竿叉进柿子,也许因为树太高,我太小,柿子在枝头和我较劲,就是不下来。争斗半天,柿子总算摘下来,看上去红通通的,用手捏捏,还是硬的。我迫不及待地咬上一口,脆甜中伴着强烈的涩味,还是难以入口。
父亲劳动回来,笑对我说:“要想吃到熟透的柿子,得摘下来放到瓮里,用香烘呢。”
我的天!既然吃到熟透的柿子这么难,干嘛家家户户还要在院子里栽柿子树呢?看看柿子树顶再也够不到的几个柿子,我有些灰心、失望。父亲的话虽然给了我希望,但是希望很遥远,如果想实现,得等到下一年。
不过,柿子树顶端剩下的的几棵柿子,始终是我的牵挂。它们日甚一日的颜色加深,红通通的,看上去十分诱人,只是我却吃不到嘴里。多么希望一阵风能够把它刮落,或者我能长上翅膀飞上去。可惜,我没长出翅膀,喜鹊却轻盈地站在柿子树枝头,欢快地啄食着那几个柿子,彻底消灭了我的念想。父亲看见喜鹊啄食柿子很欢喜,微笑着说:“鸟儿有口福呢。”
看着枝头的柿子一天天变少,最后消失,我的心里灰暗到极点。我很羡慕那些喜鹊,甚至有些嫉妒,如果我能够生出像它们一样的翅膀该多好,这样就可以飞上枝头,享受熟透的柿子的甜美滋味了。
等我上小学三年级时,青甜柿子对我已经失去诱惑。柿子红时,趁中午放学,我就用绳子系着提筐,另一头系在腰上,爬树采摘。母亲望着我说:“小心洋辣子呢。”
的确,柿子叶上洋辣子很多,辣上一口可不好受。好在我爬树的本领已经娴熟,可以轻松躲避洋辣子,柿子再也无法嘲笑我,乖乖就范。我把收获的柿子放进瓮里,按照父亲说的方法点上香,开始烘柿子。做完这一切,下午兴高彩烈的去上学,到学校才发现父亲不久前给我买的新钢笔不见了。我明明挂在上衣兜上,咋会不见了?我期待着吃烘柿子的兴奋劲一下子吓醒,没精打采的一直到放学回家,忐忑不安的不知这事如何对父亲说起。父亲见了我,如同神仙会算般笑问我:“钢笔丢了吧?”
天啊,我还没说,父亲咋知道了?我正慌乱着不知怎么解释,父亲指指柿子树说:“看那是什么?”
循着父亲指的地方望去,我的钢笔挂在柿子叶上微微晃动,如同在呼唤我呢!
够下钢笔,一颗悬着的心也放下,我急忙跑去看瓮里的烘柿。父亲说:“心急吃不了热豆腐,烘柿子不要总是掀开看,要有耐心呢。”
这回,父亲的话我总算听进去,当绵软香甜的烘柿吃到嘴里时,幸福感袭满全身,妈呀,这一刻来得太不容易!每天再去上学,望着柿子树枝头上的柿子,我的脚步都是轻盈欢快的。
冬天,再看见喜鹊站在柿子树枝头,喳喳叫着啄食剩下的红通通的柿子时,我不再羡慕嫉妒,忽然体会到它们的欢乐。父亲看见它们微笑,我看见也微笑。
我时常在想,孩子的欢乐在于其自由成长的欢乐,父母的欢乐大概在于看见孩子成长的欢乐而欢乐吧。
虽然我家那棵柿子树已多年不在,我还是很想回家,陪父亲坐在廊檐上,晒晒太阳,说说话,聊聊我至今没有实现的遗憾,如何用马蓼泡出青甜的柿子。
2022.10.24日.石门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