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吃饭,谁不会?
郭小生是个生意人,从湖南来新疆这座小城,做的是箱包买卖,先是挑着担子沿街贩卖,然后租个小店经营。按理说,这是一个很有限的市场,不是什么大众生意。可是,他老是喜欢找陪他吃饭的人,把找来的人当成上宾,酒一杯,话一句,嘴巴一张,舌根一香,结果,很多可行可不行的事情就变得可行了,而且是吃完饭就能立即办成事。所以,在同行业竞争中,他成为生意中的翘楚之人,把生意市场做的很大,几乎承包掉很多行业的办公会议用品,他理所当然地成为当地箱包行业协会的会长。
刘玉容做的女装生意,也是一个喜欢找人陪他吃饭的人。只是他有一个优雅的爱好,喜欢找女人吃,年轻漂亮的女性,总是他的坐上宾。而且,他很会吃,清淡的、甜味的、麻辣的、油腻的、烧烤的,广式的、粤式的、鲁系的、徽系的、川味的,甚至包括新疆本地的,只要小城有的名菜他都找着吃。他喜欢吃,吃会让他不枉为人一生,最重要的是他知道很多女人都爱吃,舌尖连着心头,有时也连着爱情,女人喜欢这种能让人爽快的味道。同时,他懂得自己喜欢上的女人,最爱好的口味是什么。虽然年纪不小,家也不在这里,有一个暂时自由的身体。所以,他处过的女朋友有很大一群,却从来没有一个不喜欢他的,就是分手也没什么纠纷,他的情场之路算得上比较稳定平坦。
同在小城生活,又在一条街上做生意,而且俩人都是我的朋友,我们几乎经常要见面,有时还会坐在一起,吃他们俩人中一个人的请客饭。生意人心眼多,而且会暗暗较劲,这一点我心中很清楚,他们俩人绝对是面和心不和,不过脚下使不使暗绊子,我就不知道啦。郭小生有点排斥刘玉容,觉得看不起他爱玩女人,像花花公子的样子整天栽在女人堆里,生意却做得不起不落。刘玉容看不起郭小生,觉得他没多大本事,就靠送礼请客做生意太过油滑。郭小生觉得虽然他们目前还是朋友,也是生意上的伙伴,可是生意归生意,友谊归友谊,嫉妒当然也归嫉妒。刘玉容也觉得自己绝对不会对郭小生构成竞争对手,就是再看不起也会相处一起,郭小生玩他的心眼,他玩自己的女人,谁都过着自己的快乐,谁都收获自己的好处,两不对付,却又各不相扰。
我也是场面里混出来的场面人,做人做事自然还要有些面子,老吃人家的饭不是一回事,自然不能老让他们请客。有时,得些小钱或发笔奖金,就会主动去找他们约着吃饭。他们常常从不推诿一叫就来,不管郭小生喝着花茶正在谈生意,还是刘玉容正在和女人眉来眼去万般缠绵,接到电话后,第一个反应就是提前到场。先到时,碰到我还没到,他们就先点菜;或者都来了,我正在点菜,他们就会找到位子坐下来等我,然后敲着桌子大声报出自己想吃的菜名,当然菜价不会太贵,这是顾全我干瘪的口袋。大多数时侯的请客,我会在点餐时就提前付钱,这是我有钱的时候。有时候,超出了消费范围,或是我财政紧张,他俩就会悄悄出去,一前一后跑到前台付帐。若是其中一人跑来已经付过,另一个人就会转身重回位子上,陪着我继续吃,扮成一副默不做声的低调,这一切我全都心里明白。
点完餐,等菜时,有时也会在吃饱后,我们就偶尔玩牌斗地主。可能是上天神佛基督真的仁慈心善,看到我只有一穷二白的几个口袋,便将顺风转向了我。虽然玩的筹码不大,可是我赢得多,他们输的多。攥在手里的票子有种软绵绵的温暖,这种感觉让我高兴,我高兴也让他们一起高兴;我很在乎赢钱,他们不在乎输钱,赌场上有原则,这样给我送钱,再让我下一次请客时,对我来说毕竟就成了一件体面事。这是一个多么令人欢喜的场面呀。
带着一副极好的心情,在剩下不多的时间里,说着话玩着扑克牌,就等着饭菜上桌
二
虽然世界上的人有很多,甚至在眼前身边走来走去,可是他们都与我无关。害怕孤独,是找人陪我吃饭的第一个理由。
当然,一个人吃饭总会觉得没味道,吃起来也不香,需要找人陪着吃才香,这也是很有说服力的理由吧。就像农民伯伯都知道,只喂一头猪,永远都喂不肥,要喂猪干脆就喂上一群,争抢着吃食的猪好养,这也算是人类合伙吃饭寻找快乐的理由。还有很多找人陪着吃饭的理由,即使没有任何理由,人也需要吃饭呀。每天吃二顿三顿的饭,甚至只吃一顿饭,都是续命活下去的理由。谁也没有理由相信,只让一个人独守着一大堆美食,会吃出一份无比快乐的道理。
喜欢吃饭,品味菜肴原味,然后共同分享植物中天然而来的滋味,获得他们对菜味的不同品尝,也是我喜欢找人陪吃的理由。曾有几十年的大好时光,都被我白白地浪费掉了,因为身心的懒惰和工作的原因,一直都吃单位的大食堂饭菜。开始时,觉得大锅的菜饭真没有好味道,太不想吃,可却必须吃。大家都在吃了,你为什么不吃?后来,就干脆为吃而吃了,慢慢地不再计较味道的好坏,甚至把食堂的大锅饭当成了味中的正品,说实话,就是这种该死的单位食堂饭,硬生生地把自己灵活的舌尖味蕾,被它们长期而糟糕的努力彻底毁掉了。
吃饭的功能有时也挺神奇的,居然把一些原本模糊的事情,变成一种清晰的验证。曾有一位在基层工作多年的老领导,他一直喜欢喝五粮液,而且一喝就是多年,并以喝名酒懂名酒而自居,成为受到众人羡慕的那一个人。直到有一天上级的上级来人,宴席用的就是他爱喝的五粮液,瓶子牌子商标都一样。只是酒才入口,他立刻愤怒地当场斥责着下属,你怎么能把假酒给大领导喝?属下委屈地表明,这酒是大领导带来的,就是五粮液。只是老领导弄不明白,真酒总是有产量限制的内供,有多少能到基层,又有多少能给小领导们喝?这件滑稽的事件并不令人有什么震惊之处,反而是在真与假的问题上,让我从更深层次上明白了,一个习惯于把假货当成真货的人,自然就会把真货一直当成假货,类似于市场中的劣币驱逐良币,更可怕的是受害的用假者,居然会成为假货的保护者。
这都是吃饭吃出来的故事。
我的少年时代日子过得艰苦,全家人只有父亲一个挣工资,七口人嘴里的一半口粮,都是粗粮糟食的土豆南瓜萝卜,能吃上饱饭就很幸运。很少有机会像领导家的孩子那样,吃些好的、喝些好的、穿着暖的、受人尊敬,过着无忧无虑的幸福人生,把舌尖的味觉养得细细精精灵敏无比。尽管他们的吃用的好东西当地并不生产,可是有人会从外地把这些好东西买回来送给他们。别人过别人的,我过自己的日子,不管生活环境怎样,我都把吃饭当成最大的一件事业来做。柔和的油灯、灶台上的明火、玉米粥的气泡、蔬菜出锅的味道、粗面馒头掀笼的香气,葱油爆锅的刺啦声,柳条篮筐中坠子般的水滴,还有被吃空擦净的大小盘子、木盆瓷碗和铁锅,交织着一片低音频的嘈杂声音,像从一场梦里醒来,起伏着普通人家在白菜萝卜味道里,本应感受到的生命律动。
吃饭,除了为一张嘴而活下去,还为了能活出一份饭菜里冒出的滋味。
三
长大以后,有了一份不错的职业,吃喝不再犯愁。见过无数人,吃过无数顿饭,尝过的味道和吃饭的意图,甚至是饥饱与否的感觉,总是一溜烟而过,根本留不下什么痕迹。只有小时候吃过的饭,虽然味道平平,不仅成为一份超级绝美的热量,也变成了一件令人出奇快乐的工作!
有几年时间,做着单位的对外接待工作。天南海北的人,说着不同的话,吃着七盘九碟的饭。我们道,他们只是来一趟新疆,看看风景体验风情而已。和他们坐在一张桌子上,劝酒劝喝说着客气话,接待式的吃饭就变成一道铁打般的流水席程序。吃这样的饭,喝这样的酒,除了听听他们的新鲜事,根本就无乐趣而言,只是一种程式的应酬,一份看似热闹的工作,完全弄丢了吃饭的真正意义。
很多次吃完单位的饭,肚子虽已饱撑鼓胀,舌尖麻木不知其味,却瘪着一个尚未吃饱的饥腹。有时才吃完一场公家饭,嘴角还带着酒店的油星,却还要再找个小摊吃一顿私人饭,把没有吃上的味道重新吃上,才能把没有吃饱的缺口补上。有时会约郭小生,有时叫上刘玉容,有时他们两个刚好要喊我。虽然饭菜的档次不高,酒水、环境很一般,却能吃得像猪一样,满心愉悦中充满着对生命的向往。
坐在饭桌前,和谈得来的人一起吃喝,才是吃饭,才是喝酒,才算是一件可以爬上天堂楼梯的事业。把吃饭当成快乐,当成幸福和美满的事情来做,才能和普通的饭菜们搭上关系,浸入和谐的关系里,自然就有快乐和幸福的心情。请人吃饭和谈恋爱一样,都需要一种两情相悦的融洽和彼此无言的懂得。
饭是粮食的组合,是天地精华的聚合,凡是粮食的事情都是天下大事,是容不得丝毫浪费的事。因此,把饭当成饭吃,就能把日子当成日子过,才能不会辜负泥土、水气与不同时节下人类的劳作。让饭在肚子里融化消食,然后变成屎尿,总比把饭浪费了,请给不知好歹的人吃,自然要强得多、好的多。
有一次,还是我们三人吃饭,要的麻辣火锅,滚烫的汁水,吱吱的火苗,切片的牛肉,油绿的小菜,还有葱姜蒜和香油的芬芳,无时不在弥漫着一种被爱情浪漫而成的情调。身旁有很多桌子,那些热爱吃饭的人也和我们一样,男男女女,大声细语,各吃各的,各说各的,谁的眼里都没有旁人,只剩下桌上的美食,绝没有精力去和什么人眉目传情。
除了吃,你们记得最深的是什么?我挺举着手上一双竹筷,向他们庄重地问道。
面对热腾腾的滚汤,三人同时停住筷子,时间停止,万物凝固,躬身一座屏息不语。
想了不到一分钟:
郭小生最喜欢的事,就是蹲在灶台前烧火看着课本,听妈妈叮当炒菜的声音;
刘玉容最喜欢的事,是坐在厨房的木凳剥葱削皮,然后抱柴烧火看炉膛明亮;
我喜欢即将出锅的菜,绿油汪汪散着铁锅的热,饭不仅仅是饥饿的敌人,也是肠胃的情人。
看来我们都是爱吃的人,吃到嘴里的饭,填满了生命的空白。
四
天地之大,生死为大,吃为至要。人活着的每一天,都已经那么苦难了,为什么不吃不喝,让一份精致的美食来安慰这一份生存的辛苦?
辛苦劳动,满地刨食,就为一个充饥;奔波一日,披星戴月,也为了肚腹吃饱;挣钱做官,除了宏大的口号,无非也为一已的名利,为碗里多出肥肉一块;名利之得,谁又不就是为一份生活?很多人就是为了吃而活着,这是他们的生活原则,谁都无可非议。吃是一种快乐,是一种存在感,是对生命最直接的验证。
普通大众来到人间一趟,原本都想着能出人头地、万丈光芒,谁知道,劳劳碌碌地终其一生,只为口袋里能多上碎银几两。既然不能改变世界,不能再让自己更上一层楼,为何不用这一把碎银,换得嘴巴和舌尖的欣喜,换得身心爽快的每一天。大多数人的命运,都将归于平庸无为的徒劳努力,终生只能走上生死这两步,想再多走一步,都需要更好的机遇和命运的神助。所以,更多的人只是来了人间一趟而已,看看风景,吃吃喝喝,体验一番人生后,为何不取悦于自我?
活到一定的岁数,自然就把很多人所不语的道理想通了,自然就会把吃饭这件事看得透明白白。把狗日的钱财花掉,自己挣的自己花,才不冤枉自己半生的劳累。除了花到自己嘴上、肚子里,也要花在身体、脚下、手腕和脖子上,都比留给气人的儿女们强;当然,更比被别人偷走骗光的好。
在村子里工作期间,常有单位同事前来看我,他们一般会带些好东西来,自然也免不了在村民家里吃肉喝酒。只是一到开饭时间,胖墩墩的村长就会步履坚决地推门而入,大大方方的落座,又吃又喝地反客为主、劝酒劝菜,就像到自家一样毫不客气。这家伙的鼻子和计算开饭时间的能力,简直比狗都要灵敏一百倍,就是我们关门封窗、做贼一样不敢声张,所做的一切皆不顶用,他仍然会准时赴宴。为能够纠正和教育他歪脑筋里的小九九,我也故意带人在等着饭点时候去蹭他家的饭吃,而且就在晚上去,因为他家的晚菜丰富,比白天要多出一些酒肉。
他一点也不生气,仿佛非常受用这种“教育”形式,陪人吃饭,找人家吃饭,除了共享美味以外,我看到村长的心里,其实也为躲开一个人的孤独。
光看着丑老婆一个人,吃饭,菜不香。村长幽默地解释着。
吃好饭,不仅成长欢乐与否的标志,也成了村长讨好自我的方式。
五
多年在小城生活的年份里,除了私下悄悄地读些无用之书、写几篇狗屁不如的小文章外,更多的时间和精力,用在寻找吃饭,寻找陪我吃饭的人。
追究我不喜欢做饭的根源,全是因为上了伟大导师列宁的当,他在写给妻子的一封信中说过,男人要有远大的人生目标,一个只会围着锅台转的男人,终生都不会有出息的。就是因为他的这句名言语录,为做一个像男人子样的男人,让我在前半生的日子里不仅不会做饭,不去学习如何做饭,而且非常讨厌和看不起会做饭菜的男人。到了下半生,在退休金根本不够下馆子,自己又不会做,而且做了也没有味道之后,才突然意识到,这才是我一生中最大的失败。伟大的革命导师,你也有害人不浅的指引。
其实,这个世界上像我一样的多了。我们三人的小队伍没过几年,规模就有了扩大,光明提出加入通过批准,正式成为成员。他喜欢唱俄罗斯歌曲,吃着唱,喝着唱,玩着唱,反正我们谁也不懂俄语,他唱什么歌,怎样唱都随他,唱起来都好听。老干局的老王接着加入了的吃饭小集团。他比我们都年长一些,人品厚道话不多非常幽默,他们的加入让我们的吃饭,逐渐形成了一种定期活动,很多次都是由老王主动发起,AA制,大家公平参与活动,这样相处才能长久维持。老王的加入让大家开始了喝酒,每次的酒是他带来的,酒从不AA。光明说,老王当了多年领导,就是再退休十年,家里仍有不少存货,而且都是上等的货。大家一夸他的酒好,老王听了就很高兴,等下次聚会时,大家还有酒喝。
吃饭,成了大伙最喜欢过的节日!
可惜,这样的美好生活,只维持了二年多。这三年来,新冠疫情时有出现并且持续不退,甚至每年都要静默管控几个月,人在家里呆着,自然就消费不成,甚至没有消费。除了药店、菜店、超市能继续开门营业,赚得盆满钵满让店主多镶几颗大金牙外,大量街面的小店却不得不关闭歇业,先是小饭店、小服装店,接着是其它服务行业。前年年底,是郭小生的箱包临时关门,去年又轮到刘玉容的女装铺歇业。今年,连续二次的全城静默管控,就连每个月拿着退休金的老王和我,也不敢再造次挥霍,让人害怕的事情不是不能再聚会吃饭,不是害怕被密接相互传染,而是害怕买不上必须的食物,临街的店铺里几番被排着长队的人抢空,到了中午就实在没什么东西可卖。人们每天都要抽出时间外出找货,从城区到乡村,从田间地点到小摊小贩,大量买肉、买面、买油、买米和鸡蛋,人人不空手,家家在囤货,生怕有一天再被静默,全家老少没了吃喝添饱肚子的东西,这才是最大的问题。
在生存发生危机的面前,任何追求快乐的吃饭聚会,肯定就要让路了。
恢复正常的生产生活是一件大事,关系国运民心。国家着急,我也心急,大家都急,生怕有一天小城里的特色小吃店,从此不再开门,让我们没了聚会的好地方。然而,老王一点也不急,他说我年岁大、经历多了,大疫之后必有大治,疫情已经折腾了三年,苦日子也快到头啦,呵呵呵,等着吧!
我们无不以坚韧的意志不耐烦地等着,无不在都焦虑不安中安静地等着,不论生存还是发展,生活仍然还是为着一个吃。关在家里的几个月,吃自己做的饭,喝着自家收藏的酒,练成了很多为家用而省钱的维修、理发剪头、种植的技术。有一天,借着酒劲的微薰,我突发奇想,不知那个胖墩墩的村长还当村长吗,是不是还能闻肉味而来,习惯地跑到别人家,不等落座就开吃开喝啦?
我想,如果疫情不结束,这家伙一定比我们还急!
二〇二二年十月七日于乌鲁木齐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