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年孟秋,天气一直晴热。山村的老屋,午后的阳光延天井石缓缓由西及东,细小的粉尘令光柱更加明亮。一只母鸡,张开嘴,伸头缩脖、左顾右盼,高高地举起右脚,缓缓落下,又慢慢举起左脚,逐渐靠向天井边盛水木盆,再次观看左右,然后饮水伸脖,续左右观察,再次饮水,如此反复。忽然,一大黑狗伸着长舌夹着尾巴,从老屋侧门跑了进来。母鸡见状,“咯咯咯”叫着,扇着翅膀飞奔出屋。
上堂东厢房门口,摇椅上躺着一人,穿着厚厚的衣物,盖着棉衣,闭着眼睛,轻轻地摇着。深陷的眼窝显得眉骨高耸,黄黑的脸没有一丝血色,杂乱的头发披散在头顶,如麻杆般的双手,随意地搭在摇椅扶手。
这里是南江省番饶地区湖东县永城公社龙山大队七甲村,村子不大,多为余姓。一条小港穿村而过,村四面环山,一村级马路从村前经过。老屋坐落在后山脚下,不是很大,属于明清建筑风格,坐北朝南,南正门上有龙凤呈祥图案的门横石,两门石柱雕缠枝纹。经五级石阶才能进门,进后正面是板壁,原来是两扇甬门作为屏风,绕两边才能进入大厅。设置甬门屏风,是古建筑风水要求,一可挡风,阻室外浊气与灰尘;二可化穿堂煞,挡室外煞气,调屋内风水;三可增旺风水,提升风水。从两边绕进大庭,屋分上下两堂。
进后即下堂,过天井即上堂。下堂有两厢房和两正房。过天井先是一长弄堂,东西各一门,西为常行正门,东为耳门。上堂有厢房、正房各两间,上堂甬壁后是一狭长中房。
房子板壁通常分两部分,上为一排格子窗,内雕各种图案,如西厢故事、嫦娥奔月、萧何月下追韩信、喜鹊登梅等;下位整板。
下堂正房横梁也是雕龙画虎,非常气派。天井边的梁和柱挂了些破篮子破框,内垫稻草,供鸽子歇息。两堂正梁铁环上各有一白色的燕子窝。老屋住两家人,上堂住的是余集财家,夫妻二人育有三子两女。
躺在摇椅上的,一个月前还是个活蹦乱跳的壮小伙,现成了装在棉衣里的人。他是余集财长子余子龙。子龙有一姐一妹两个弟弟。姐出嫁,妹帮家农作,两弟弟正读小学。
子龙在天方中学读高中,今年参加高考。7月25日,农事闲,高考过去半个月了,在父亲的催促下,他来到学校,打听高考情况,听说自己刚过中专线,忙往家里赶,将消息告诉家人。去回共花了4个多小时,到家已是午后两点,狼吞虎咽了三碗饭。
余集财世代务农,不知哪座祖坟冒烟,长子高考,竟然刚过中专线,将从农门跳至龙门,拿旧社会说可是中了举人。这不,把一家人乐得不知道东南西北。尤其余集财,整天乐呵呵。
别人问:“集财,儿子考试怎样了?”
他总答道:“考取了,考取了,托大家的福。”
7月29日即农历六月十八,是个好日子,趁农事不忙,集财决定弄酒,放一夜电影,庆祝儿子考取中专。知道成绩的第二天,集财吩咐子龙去通知各位亲戚。集财家的亲戚都在方圆十里内,但比较分散,且多走山间小道。通知老外婆家及外婆家三舅四姨两大姑和姐姐,足足用了两天,这个山路一个热啊,使得子龙满身流油,整个背都起了痱子。
28日,集财带着子龙去天方镇采买喜事用品,鞭炮、烟酒、雪碧、海带、粉丝、豆葱、冬瓜等,满满一板车。中午,集财破天荒同儿子进了馆子。家里,集财老婆带着二丫头磨米粉、做豆腐。
29日,老屋热闹非凡,凌晨,余屠户早早就来宰猪。集财媳妇烧好一锅开水。屠户先用绳子圈住猪身,打好结,牵着绳子。集财、邻居树根拧着猪耳、抱着猪头,同屋国勇提着猪尾,屠户打开猪栏,将两百斤重的猪逐渐拉向杀猪盆。好像猪知道自己大限来临,拼命地挣扎与叫唤。众人将猪侧身抬上杀猪盆,集财、树根一人拉着两只猪脚,国勇按着猪背,屠户右脚踩着猪脖,左手环抱猪头,右手握明晃晃尖刀,快速向猪脖子捅至刀柄。鲜血从刀口喷溅而出,流入早放在杀猪盆里的饭盆里,饭盆预先放了一大把食盐。猪每叫一声,血就喷出一股,血量逐渐减少,叫声也渐渐减弱,直至无声、无血。盆里早接到大半盆,端走煮成猪血块备用。
众人将猪放入杀猪盆,打来开水,屠户不断拉着绳索,时不时给猪翻身,使整个猪身均匀浸泡。屠户手试了一下毛皮说:“可以了”,就与集财一起刨毛。后开膛破肚,摘内脏,翻洗猪肚、大小肠。卸下神夫头和赚头,将肉开边,敲掉猪蹄甲,剁下猪脚。蹄甲被集财两个小儿子捡起,塞些猪油,晚上点灯玩,而膀胱被其次子吹成气球玩。肉足有一百四十斤,卖掉四十斤,其他办喜事用。
集财次子带着几个男孩去家亲家搬桌凳,上下堂各摆了四桌,邻居余树根家也摆了四桌。集财妻子去这些人家借碗盘盆瓢,各家碗盘外底都凿了名字,不会弄错。集财自家厨房做菜,同屋余国勇家厨房做饭。厨师及帮工早八点开始忙,猪头、猪脚、肉早已下锅清煮,再是洗切烹煮炸,忙得不亦乐乎。到下午四点,饭菜全部做好。五点开席,帮厨打菜,树根拿托盘发菜。每桌两盘白煮肉一瘦一肥、一盘猪头猪脚豆葱、清煮豆腐猪血、大肠海带、小肠米粉糊、肉炒粉丝、辣椒炒肉、肉末茄子、红烧南瓜、一大碗冬瓜汤,共十二个菜。
老外婆一家等东上,集财岳母一家等西上,其他随意。人多,坐不下,村里有人在等第二趟,共吃了二十二桌。上两桌还加了猪肝、肚片、腰花,其他桌豆腐、米糊随意加。尤其米粉糊,那是当地名菜,喜事必备,男女老少都爱吃。
饭后在村晒谷场放电影,放的是“渡江侦察记”。傍晚,来了一些摆摊卖葵花籽、炸油条的等,油条的香味弥漫在空气里,那个诱人,一些小孩哼哼唧唧,吵着大人要买油条。有的吵得没法,就买个三根、五根。瓜子一般年轻人好买。农村文化薄弱,看电影的除本村人,还有十里八乡的都拖儿带女赶过来,尤其半大小子,哪怕十几里路都会赶场。第二天早和午,酒席不多,只剩下亲戚和家亲,单人情只一餐喜酒。
集财一家都是单田芳的忠实粉丝,喜欢听故事,为此前不久买了一台收音机。八月一日建军节,当天的广播主要是有关纪念建军节的事情。单田芳讲故事在新闻后,一家人吃过晚饭,准备听故事。打开收音机,正是江西新闻时间,一开始就播放了高考信息,播报说中专分数线提高三分。顿时,一家人都傻眼了。而子龙一下就昏了过去,其母一边哭着一边掐其人中叫着:“子龙,子龙,宝宝,别吓妈妈。”一会儿子龙苏醒过来,目光呆滞,一言不发,还有点打寒战。一家人也都无心单田芳,早早歇息。
自此,子龙总是失眠,整夜整夜睡不着,还怕人、怕风、怕光,饭也吃得很少。一个多月后,就成了文章开头的模样,一百一十多斤的小伙子瘦到不足八十斤。高考上线弄了酒,却因为提分数线而落榜,这可能全国仅有。但,高考提分数线是那个年代的常事。科技不发达,高考阅卷、登分、统分、划线都是人工,第一次划线往往有些粗糙,几天后再调整,分数线有时会升,有时会降。八零年江西高考采用一条龙模式,也就是大中专同卷。出分后填志愿。
子龙一人睡上堂东后房,晚上躺床上,眼睛老盯着楼板的一个位置,目不转睛,面无表情,时不时还来一声叹息。也许,他在想高考时不该错改一道数学题;也许,他后悔没等最后定分数线去学校问成绩;也许,他后悔没有阻拦父亲弄喜酒。人生不是演戏,没有这么多也许,没有排演的机会。现在的后果,令这个不足18岁的孩子难以接受。总之,他觉得非常非常丢人,甚至失去活下去的勇气,但又觉得不服气,想想年纪轻轻就这么死了不值得。
白天,屋子里人都出去了,他才起来吃点东西,躺摇椅上。1米62 的个子缩进摇椅,就像一把稻草,蔫不拉几。闭目养神或胡思乱想,随从天井射入的阳光打发日子。
子龙的父母开始也懊恼了几天,出去也怕见人,弄酒对他们而言真是一个天大的笑话。如果有地缝,他们会毫不犹豫地钻进去。好在乡邻都很友好,没人嘲笑他们。甚至有人安慰说:“这是政府的问题,才闹了这么大一个乌龙,你儿子那么聪明、懂事,肯定不是吃农饭的。”
期间,一些亲戚也来劝集财父子。不多时,集财夫妻放下了,接受了现实,进入了生活的正常轨道。但子龙的情况却越来越糟,甚至有时会自言自语,这是典型的抑郁症。
8月28日,班长带了几个子龙要好的同学来看子龙。子龙躲进房间,闭门不出,不见他们。他们吃过午饭,只好默默归去。
9月10日上午,老屋来了个不速之客。他身高不过一米六,瘦弱的身材、尖嘴猴腮,一双溜溜转的眼睛像个小偷。他是子龙的同班同学卢金水,绰号“娄阿鼠”。娄阿鼠是当时赣剧“十五贯”里的人物,偷钱杀人之辈。
卢金水家里穷,常年穿着打补丁的衣服,脚踏一双褪色的破黄球鞋。有一次做课间操回来,刘庆峰突然大叫:“我的钢笔不见了,谁没去做操。”
大家齐刷刷把眼睛投向卢金水,金水不自然地低下头。
“搜。”刘庆峰说完,来金水座位,搜他的抽屉、书包及口袋。
这时子龙站了出来:“庆峰,过分了,怎么可以搜身。”
“他看上去就是一副贼像,肯定是他偷的。娄阿鼠,拿出来。”庆峰继续搜。
“我没拿。”金水一脸的哭像。
“庆峰,没搜到就算了,等下告诉班主任,马上要上课了。”班长开口了。
后来,庆峰钢笔找到了,压在数学书里。事后,金水非常感激子龙,全班只有他一人替金水说话。慢慢他们成了要好的朋友。卢金水实际很正派,读书也很认真,只是家庭条件差,常吃不饱,才发育不良、面黄肌瘦,看上去贼眉鼠眼。
卢金水同子龙一样,都长期在班上排前10名。全班62位同学,考取本科1人、大专2人、中专12人,远高于全省的录取率7%。吊儿郎当的庆峰从未进过班级前三十名,不知走什么狗屎运,竟然录取了省粮食学校。
金水是来邀子龙一起复读的。子龙见是金水,没有回避,破天荒同他聊了起来。金水劝子龙看开些,打起精神去复读。
子龙说:“金水,你看我现在的样子,走路都成问题,还能读书?”
“子龙,不要纠缠过去的事,要向前看,我相信,我们都一定能梦想成真。”
“金水,不要劝我,我相信命,命里只有八角米,走尽天下不满升。”
“你去复读吧,用复读改变命运。”子龙继续说。
“哎,你知道我家里情况,我父亲身体不好,我姊妹又多,父母都不同意我复读,要我回家帮忙种田,可我不服气啊。”金水说。
子龙摸索着回房间,拿出二十元钱,说:“子龙,我支持你,这是我的心意。”
“不不不,我不能要你的,你生病我都空手来看你。”
“没事,拿着。”说完,子龙将钱塞进金水口袋里。
午饭后,金水回去,再去做父母工作,最终没做通,这次真的当了一会小偷,拿了家里五十元钱,自个跑去天方中学复读。
再说集财找遍了附近医生郎中,也领子龙去县城看了。子龙的病一年过去了,都不见好。没法,只好随他,在家休养。
八一年国庆节,班长带着两个子龙要好的同学来看望子龙。班长去年考取省银行学校,两同学今年都考取了番饶师专。这次子龙没有回避,同他们聊了好一会。
聊着聊着,子龙问:“金水考取了吗?”
他们三人静默了一会,其中一位开口说:“子龙,你还不知道吧,金水上个月卧轨自杀了。”
“啊,怎么回事?”
如此这般,那位同学一五一十讲起了金水的故事。
子龙听了金水故事后,大彻大悟,觉得要善待自己。自此,子龙强迫自己吃东西,早晚也沿村前的马路走走,慢慢也帮家里干些力所能及的活,晚上睡眠也逐渐好了很多,到八二年下半年完全恢复了。集财见儿子好转,想让儿子学个一技之长,就让子龙跟着堂弟集宝学木工。
中秋那一天,集财领子龙,提了一瓶全良液、一斤月饼,拿了两包桂花烟,来到集宝家,正式拜师。
自此,子龙跟着集宝学起了木工。徒弟、图利,第一年上户,户主给的工钱全归师傅,第二年可得到工钱的三分之一,第三年二分之一,三年满师。此外,还要帮师傅家挑水、砍柴、干农活等。
这个下半年,集宝户上有三家做房子,忙不过来,还把以前的两个徒弟刘尚坤、余正富招了回来,一起帮忙。刘尚坤是个闷葫芦。余正富比较善谈,只比子龙大三岁,又同村。所以子龙与正富聊得来。
木工从磨斧、刨,错锯开始。斧子先在粗糙石头磨出锋,再在专用磨刀石上护锋。刨子就是在专用磨刀石上打磨。不要小看磨斧、刨,磨斧子,先浇水,再要左手按斧头,右手握斧柄,刀口朝磨刀石,蹲下弯腰用力从后向前推。磨刨子,先水润湿磨刀石,左手按住磨刀石,右手母指、中指掐紧前刨片,食指压刨片,其他两指与大鱼际固定后刨片,刀口放磨刀石,蹲下弯腰用力反复前推。错锯难一点,在大板凳上锯一凹槽,将锯条固定在凹槽里,先观察锯路正不正,用钢丝钳去矫正,就是将锯齿依次一左一右向两边略微分开,锯齿分开的程度要求锯齿分别在两条直线。然后用锉刀去错,要求错的深度一致。这些工作,子龙花了一个月才基本学会,没少挨骂。有一次,师傅去同东家谈事,吩咐子龙磨斧子。子龙见师傅不在,边与正富聊天边漫不经心地磨着斧子。不想,师傅一会就回来了,子龙正说笑着,突然头上挨了两个扣子,赶快闭嘴专心磨斧。
这次连正富也挨骂,师傅骂道:“正富,你做就做,不做就滚,不要带坏了师弟。”
学磨、错工同时,学习凿、锯、劈、刨等工。根据孔大小,选好凿,人坐木上,左手握凿,凿对前划线斜口朝前;右手握斧,斧口朝上对凿锤下;再摇动凿使屑出,反复如此,至凿孔方正而穿。凿孔时,侧坐但身子要正。子龙开始凿的孔,师傅会吩咐尚坤修正,后才可以独立完成。
将要锯断木放大板凳上,左脚踩木固定,左手握木近划线处,右手握锯倾斜至锯路与木垂直,锯口对准划线斜向上下拉锯。
将原木出成方木,靠的是斧劈,此工较难,至少要练习一年。
刨是使方木更周正且表面光滑。在大板凳一端打入铁钳使之呈人字形,方木固定在铁钳内,双手握刨两翼,拇指顶刨后座,人弓步站凳右侧,前倾均匀推刨。时不时根据要求调节刨刀,就是用榔头敲刨前或后座。刨工也不容易,要练上个一年半载。
要独立,还必须学会打墨划线,设计等。
三年一晃过去,八四年中秋,集财在家摆了一桌满师宴,就请了子龙师傅集宝和子龙的四位师兄。集宝一人坐上,集财子龙东座作陪,其他分别西座、下座。这一天,子龙破天荒喝了几杯酒,敬了师傅、父亲与师兄。集财、集宝高兴,都多喝了几杯,喝完就去休息了。师傅按老规矩,送了子龙一套木工家什。自此,子龙就要独立门户,单干木工。
农村的手艺人都是有固定户头,刚出师的木工,不容易找到活干。快两年了,除自家和一些亲戚及特别亲的家亲,基本没有什么人找子龙干活。子龙还是帮父亲种田为主。集财的老二、老三两个小儿子也大了,读完初中都辍学在家,几亩田根本用不了这么多人。
又是一年高考放榜,子龙听说自己同学李爱宝今年录取省农业大学。李爱宝当年可是班上倒数第一名,复读五年终究跳出农门,可谓“只要功夫深,铁棒磨成针。”于是,子龙的心又骚动起来,有了重返课堂的念头。
八月二十八日,子龙一家五口正吃晚饭。子龙娘看着三个大小伙狼吞虎咽的样子,突然叹气道:“哎,你们都大了,交三房媳妇,还要做屋,真要我们的命啊。”
这时子龙放下碗筷说:“妈,爸,我决定复读。”
集财说:“什么?复读?儿子你在做梦吧。”
“爸,真了,我想好了复读。班上的最后一名都考取了,我不服。我要证明给所有人看,我要为五年年雪耻,我要跳出农门。”子龙越说越激动,越说声音越大。
集财夫妇对视了一会齐声说:“儿子,你想好了,爸妈支持你。”
就这样,子龙挑着行李,来到五十里开外的赤湖中学复读。
由于县城中学的发展,优秀师资与生源都涌向县城,导致农村高中逐渐萎缩。赤湖高中高三只剩下两个班,复读生插入应届班一起学习。子龙在小周任教化学的高三一班。同班还有一名七九年高中毕业的,今年第七年复读,名朱发解,同学们给他的绰号是“猪八戒”。
发解从应届就一直在赤湖中学,每年的平时成绩没下过前三名,一到高考总差个两三分。他平时上课不怎么听讲,喜欢自己看书、做题。小周认为是不好的习惯,自己看书做题,认为自己都懂了,但以前不懂的还是不懂。所以复读一定要降低身价,沉下去,认真对待课堂,认真对待老师的讲授,温故而知新,推陈出新。
子龙开始也犯发解一样的错误,小周及时提醒了他,毕竟是老师,还是老乡。发解,小周提醒过多次,但仍然我行我素,小周只好随他。小周年龄比发解、子龙都小,不好说得过分,只是轻敲边鼓。
子龙很认真,教室熄灯后,还会秉烛夜读,常凌晨一二点才睡。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不久,子龙老觉得疲劳、没精神,且脸也慢慢蜡黄,甚至眼睛出现黄疸,去医院检查,原来患上了乙肝。点了中药调理,为不耽搁学习,子龙将中药带来学校。
元旦后的一个早上,子龙来小周寝室,见小周在吃早饭,说:“周老师,麻烦你一个事,帮我煎一下中药。”
小周接到十二包中药和一小搪瓷碗,说:“子龙,没问题,我们什么关系。你说说怎样煎。”
“一包药,每天上午、下午各煎一次,煎至水余大半碗就行。”子龙答道。
“好,但周末,我回去,钥匙给你,你自己煎。”小周说。
小周常自己做菜,有煤油炉。自此,小周多了一项工作,就是煎药,大概要花掉近小时。小周一般上午9点或下午2点半点开始煎,有课就提前煎好,刚好子龙下第二节课可以喝。就这样,一直持续到八七年高考。
这一年,发解终于考取了北京纺织学校,结束了“八年抗战”。两年后分南江纺织厂工作。
不幸的是,子龙差两分。按子龙平时成绩,基本可以上本科,但子龙生病对他影响很大。不仅是身体上的影响,也带来很大的思想包袱。
子龙总问小周:“周老师,也不知我的肝炎能不能通过体检?”
小周答:“子龙,没事,你就好好考。”
带着精神压力上考场,肯定发挥不好,子龙还是擦榜而过。
下半年,子龙继续来赤湖中学复读,小周还教他化学。小周每年多数情况是教一个高三和一个高一或高二班。
经过近九个月的中药调治,子龙的肝炎基本好转。在小周的劝说下,子龙不再熬夜,多数晚上十一点前睡。这样白天的学习效率也更高。
小周还指导子龙不要光刷题,一定要学会反思。做好“错题笔记”和“优题笔记”。“错题笔记”就是自己做错的题剪下,贴笔记本,给出错误原因、正确解答、给自己的启示等。“优题笔记”,同样剪下认为新颖、巧妙、出彩的好题,给出好的原因、命题思路、正确解答等。每次大考前就翻这些笔记。至于课堂笔记,怎么记、记什么,就四个字“各取所需”。认为需要就记。一定要重基础、重课本,以本为本,回归课本,查漏补缺。利用课本复习,建议用“目录法”,就是通过目录去回忆内容。理化生还要注意演示实验和学生实验,数理注意公式、定理、定律。英语就主要抓词汇量。
这一年,子龙一直排全校第一,且总高过第二名三四十分。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转眼到了八八年高考。子龙在湖东中学考试。湖东中学是老牌高中,始建于1902年,八十多年历史,文革间停办十七年,在此建波东化肥厂。湖中八五年复校,老师多由一中分出,加上下面九个农村高中抽调的优秀教师,学生与一中平分全县优秀生源。今年迎来复校后的首届毕业生。
湖东县共三个高考考点,湖东一中、湖东中学、湖东二中。其中二中是文科考点。高考每个考场一般三十个考生,当年地方保护,桌子排得比较紧凑,后排和最内的一纵行离墙壁都很宽。桌子由外向内按7788摆放,座位号从外向内按S形布置,进门左第一桌为1号,第四纵行第一桌为30号。
子龙在湖东中学五四楼二楼最西一间教室考试,准考证后四位是3410,也就是34考场10号,是第二纵行第5个座位。
五四楼是湖中难得保留下来的教室,上下两层共八间。子龙考试的教室,就是南江省省长当年读书的地方。他于五九年三科满分成绩考取清华。
七月六日上午赤湖中学高三师生一百二十多号人来县城,住京山旅社。七月六日下午看考场,子龙前座是一个眼镜女生,文质彬彬,后座是一五大三粗、近一米八的男生。该生留着长发,穿着喇叭裤,上身穿着印有“李小龙”的黄衫,脸上一脸的横肉,眼带杀气。该学生准考证显示名字是“李肖红”,好舞枪弄棒,有一帮狐朋狗友,是当地一霸。他特别崇拜香港武打明星李小龙,所以人称外号“李小龙”。
“喂,哥们,哪个学校的?”肖红早坐自己座位等候周边考生。
子龙一惊,忙答“赤、赤,赤湖中学的。”
“哥们我是古县的,兄弟关照关照,哥们不会亏待你。”肖红说。
“哦,可以,可以。但我成绩也一般般。”子龙显然有点害怕,满口答应。
“看样子,兄弟你是回炉的,肯定不错。”子龙二十四五岁了,看上去老成,肖红如是道。
“一般,一般。”子龙忙说道。
高考理科共考七门。7月7日,上午数学,下午语文;7月8日,上午英语,下午物理;7月9日,上午化学、生物,下午政治。满分,语、数各120分,生物70分,其他均100分,共710分。考试时间,语文两个半小时,生物一个小时,其他100分钟。
7月7日上午考数学,不到半小时,肖红就开始踢子龙的凳子。子龙将试卷打开放右边,以便肖红照看。肖红还是踢,搞得子龙很烦。好在数学是子龙强项,勉强还是完成了全卷。下午一来,子龙同肖红商量:“同学,我会把你看,你不要影响我,好吗?”
“兄弟,我踢板凳是提醒你,记得后面有你哥们。”肖红说。
“哎,你踢会干扰我做题啊。”子龙说。
下午比上午,肖红有过之而无不及,搞得子龙很烦,语文考得很差。连作文都是草草完成。傍晚子龙找到小周,说了干扰情况。小周毕业于古县中学。其老师多数已调离,但有同学在那任教。
晚上,小周找到同学,同学摇摇头说:“工作我帮你做做,但效果怎样难说,那是个油盐不进的家伙。”
“谢谢,先就这样,明天再看。”小周告别同学走了。
第二天上午,考英语情况还是照样,搞得子龙快要崩溃。中午,子龙几乎带着哭腔告诉小周情况。小周下午早早来到考点,将情况向主考反映。考前,三主考与小周一起来到34考场,向肖红提出了严重警告,并将其桌子与子龙的移开到近一米距离。后来主考又交待监考老师,注意肖红的动向。自这个下午,子龙再没受到干扰,因老担心,下午物理还是没发挥好。后来的化学、政治、生物都发挥正常,不过政治、生物是子龙的弱项。
按子龙平时成绩,应该可以上重点大学,最后只录取番饶师专数学系,真是时也命也。两年后,既1990年子龙分配到永城中学当老师,算是跳出农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