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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考前后(散文)

  • 作者:单培文
  • 来源: 原创
  • 发表于2024-09-17 22:16: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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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十五岁时,我初中毕业。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面对前方的未知,尽管校长与班主任再三劝阻,我还是选择中专。家里穷,高中与大学的学费难以计数,土里刨食的父母难以承受,弱小的肩膀再也难以承担。他们坐在黑暗里,踩着黑乎乎的泥土地,看着四面透风的墙壁,似有似无地说:“考上中专,就有分配,到时吃皇粮,多好。”

      我没有主意,只是听着。一个未成年的孩子,哪有什么思想,对未来并不关注,更在意的是多少作业,晚上吃什么,明天去哪玩。因此,学校校长耐心恳切地把我们一帮成绩好的学生叫到办公室,坐下来,亲切温和,一扫往日高台上的严厉,像个慈祥的长辈:“你们这群娃,懂事乖巧,若是选择高中,将来考上大学,大有前途。”

      听了他的话,我们无言。记忆中,至少95%的人还是选择原来的选择,并没有听校长的话。因为,家境相似,“包分配”的诱惑像耕牛前面的青草,太有吸引力,足以抹杀所有的“大学梦”。

      一场中考,虽然没有见血的刺杀,但内心的战斗绝不亚于真刀真枪。酷热的太阳,摇摆的风扇,紧张的气氛,知了的鸣叫,监考老师的巡逻,都被“沙沙”的写字声掩盖,眼里只有一个个题目,只有“ABCD”四个选项,只有数学里的步骤演算。随着最后一场铃声的结束,我们轻松地离开考场,才想起曾经心动的那个女生去了何方,没入人群,再也寻不见踪影,没来得及说再见,此生已永别。那个“白月光”的曼妙身姿,或许只能存在一次又一次的回忆里。

      等待的时间,漫长又短暂。白天,同村的玩伴跟我讲:“你应该考得上,到时继续读书。我没机会,我爸想给我报共大,怎么样?”共大,共产主义大学的简称,家乡婺源一个号称“大学”的中专,两年学制,录取分数很低,几乎想去读的人,都可以去。我言之凿凿地说:“去,必须去。”有书读,总比打工强。这是我最真实的内心反应。

      其实,我自己同样忐忑不安。在学校里,我的成绩名次不错,有二十名左右;学校的升学率颇高,每年都有五十六名学生考上中专或高中。只是,乾坤未定之前,谁敢保证,谁能确保无疑。更何况,初一初二时,我的成绩不堪入目,特别是英语,老师看我时,眼珠都要掉下来。毕竟,上课时单词听写不来的人没有几个。初三时,换了老师,全县有名的吴老师,以严厉著称,一双眼睛瞪起来,如铜铃,肥胖的身躯如铁塔,收拾顽劣不在话下,我才藏起调皮的心,懒惰的性,回到努力的状态。只是时间太短,再加上英语这个短板,能上线就是万幸,不上也属正常。

      那些天的晚上,我常一个人躺在床上,盯着房间里小小的窗户,数着天上的星星。一颗、二颗、三颗……想着像数花瓣般,双数考上,单数不上。结果十有八九,数着数着,就沉入梦乡。梦里,继续捧着考卷,一身冷汗,惊醒后拍拍小心脏,固执地睁开眼睛,再也睡不着。

      不久,分数公布,我成功上线,进入体检流程。听到入围的消息,我们全家都特别开心,爸爸逢人就递烟,五毛钱一包的“佛子岭”,平常从舍不得抽,现在递起来毫不手软;妈妈迷上侃大山,总要拉着别人唠嗑两句,别人都要迈步离开,她还要紧随两步,跟着上前;我走路都带风,抬头挺胸,像风中的少年,似乎可以展翅翱翔,天空才是我的归宿。

      体检那天,七月上旬,江南梅雨季,乌云盖顶,白天如黑夜,披着黑衣,大雨倾盆而下。洪水暴涨,原来如姑娘温柔样的小溪,已扭动黄浊的身躯,冲上河岸,漫上河堤,进入农田,淹没庄稼,整个天地白茫茫一片。看着浩荡的雨势,母亲不免担心:“这么大的雨,怎么去啊?那么远的路。”

      父亲走出门外,伸出手,试试屋檐下的雨滴。雨滴急促,如冰雹重重地砸在他的手掌上。尽管老茧横生,他还是有些生疼,不免皱眉,在堂前徘徊几步,站定,掷地有声:“去,必须去。不能因为大雨,挡了娃的路。”

      母亲找出蓑衣,递给父亲,又找出一把雨伞,虽然有些旧,但还是完好无缺,平常他们根本舍不得戴。父亲披上蓑衣,戴上斗笠,套上雨靴;我没有雨靴,父亲想了想说:“你就穿学校的鞋吧!好走路,湿了没关系,我再帮你带上另外一双鞋。”

      听了他的话,我心安理得地没有换鞋。其实,我也有些心痛,毕竟除了母亲纳的千层底——布鞋外,这是我唯一穿得出去的好鞋。上个茶季,父亲采了一天茶,做了一夜茶(把茶叶烘干揉制的过程),第二天凌晨徒步十五里山路,卖了茶叶。拿到钱的第一件事,他就是给我买鞋。

      穿着鞋出发,到达村委会所在地,碰到另一个村庄的同学胡强。我们整个村委会,一千多人口,十来个初三学子,上线的孩子就我们两个。我过线二十余分,胡强刚刚踩线。我们见到,结伴而行。洪水泛滥时,彼此有个照顾。

      一路上,胡强很是担忧,怕分数刚刚好,可能被刷下;怕洪水过猛,淹没道路,到不了县城医院。后来,时间证明他的担忧是对的,上线人数不等同于录取人数,他很不幸无缘中专;一路上,地势较高处,道路都通畅,到了玉坦坑(村庄名字),离乡镇所在地五里处,地势低洼,水已上路,父亲试了试,比人还深,根本不敢过。

      胡强父亲提议,要不翻山越岭,爬那边山坡过。虽然路难走,但确保安全。两位父亲一商量,真打算这么干。可怜天下父母心,为了子女学业毫不迟疑。看到我们的行径,路过的玉坦坑村民提醒,今天不用去,教育局已更改体检时间,放在五天后。我们才放下悬着的心,踏上归家的路。

      尽管因为村庄没有电话,没有任何高科技通讯手段,传递消息基本靠口耳相传,我们得知时很晚,白白浪费一天时间,走了四十里冤枉路,还是心情愉悦,踏上回家的路。

      一星期后,我和父亲再次出发,抵达县城医院。视力、身高、体重……一番检查,顺利过关。父亲遇到同村的老乡,在县城担任医生的单五开。他医术高明,刚好负责体检工作。父亲站在楼道底下,仰着头问:“我儿子手臂上有个伤疤,应该没关系吧?”单医生笑笑:“不是当兵,没关系的。”父亲和我才放下心,看看彼此,会心一笑。

      体检后,父亲带我来到旁边的饭店,点了一碗炒粉,一元五角。他买了几个馒头,蹲在路边,慢慢地啃。我叫他一起吃炒粉,他说不了,那玩意儿不好吃,还不如馒头来得实在,填得饱肚子。

      我不再客气,从筷筒里抽出一双筷子,坐在凳子上,一手扶着碗,一手持筷,大口大口地吃起。金黄的炒粉,掺着鲜红的辣椒,夹着碧绿的青菜,冒着扑鼻的香气,袅袅的热气,增加无穷的食欲,我一口接一口,根本停不下来。

      那些年,没有地沟油,没有各色防腐剂,吃得放心,吃得开心。事隔多年,距离27年的光阴,一万多个日子,我似乎再也没有吃过那样好吃的食物。不知是食物的味道,还是考中的味道,又或是父爱的味道,又或是三者兼有。

      很快,录取通知书收到。90年代的通知书,极为质朴,薄薄的一张白纸,上面印着“新生录取通知书”几个字样,姓名、专业、时间还是手写,字体虬劲,一看就是学问渊博,不愧为我心中的高等学府。

      同一封邮件中,还有户口迁移证。录取中专,身份跃变,农业户口可转非农业户口,兼有粮食补助,每月40元。有了这笔钱,一个月的生活就有了保障。父亲跑前跑后,到村委会,到镇政府,找部门找人,办好户口迁移证明。

      办好后,父亲坐在矮凳上,对着门槛,“吧嗒”一口旱烟:“这娃啊,一辈子都没分到过田。可惜啦!”的确,家里五兄妹,我是老幺,上面两哥两姐,属于超生,出生时不仅罚款,还没有田地可分。按照当地规矩,满十六周岁可以分田,可就在这前夕,我的户口却要迁出,彻底与田地划着隔离线。

      母亲拿着菜刀,切着猪草,头都不抬:“都考上中专了,还要田干什么?将来还不得飞黄腾达。”

      于是,带着他们的盼望,牵着他们的梦想,顺着他们的嘱托,1997年9月15日,秋天的凌晨,天微亮,太阳未出,雾气未散,鸡啼已鸣,我背着包,跟着父亲坐上离开家乡的客车。

      一去经年,再不回头。不止时间,不止父母苍老的容颜,还有他们口中飞黄腾达的梦想,几年后走上三尺讲台,成为一名人民教师,一辈子执粉笔,写板书,卖声音,哺育祖国花朵。发达无缘,却不用日晒雨淋,也算画上一个句号,不管圆不圆满。
    【审核人:站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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