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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恨交错的人间(散文)

  • 作者:闲云落雪
  • 来源: 原创
  • 发表于2024-07-23 17:14: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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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这世上是爱多一点,还是恨多一点?相信许多人会脱口而出,当然是爱多一点,也会有一些人在权衡半天之后,依然给不出答案。不是不想给,是真的说不清,他们的人生经历,被爱恨交织贯穿,是爱里有恨,恨里还藏着爱,是剪不断理还乱。但无论怎样,最后他们会笃定地告诉你,这人间值得。

      不错,合上《人间信》的最后一页,首先跳入我脑海的就是这四个字:人间值得。《人间信》是麦家老师新作,是一本致敬过去和自我疗愈的小说。在这本书里,他一改往日的创作风格,将笔触探向灵魂的最深处,把最隐秘最脆弱的角落袒露在读者面前——“执意向人性深处一路开掘,不忌惮软弱、不齿于流泪的勇气”(麦家语)。在一次次勇敢的下探中,揭开生命和生活的本质,寻求精神上的释放和解脱。通过《人间信》的创作,麦家老师“放下了很多,内心变得轻盈”,他放空了自己,治愈了自己,为再一次扬帆起航做好了铺垫。

      不得不说,这是一篇很沉重的小说,字里行间充溢着深深的刺痛感、压迫感和无力感,让你一次次调整呼吸,慨叹命运,但在主人公最后释怀的那一刻,又禁不住陪着他喜泪潸然,陡生一种重生后的喜悦和幸福。此刻,当我要将心中感受诉诸文字,书中人物纷纷在我眼前驻足,他们辩解着纠结着,争着要卸下一身沉重,争着为自己的人生赢得一份谅解和圆满。我努力整理思绪,删繁就简,只把蒋富春父子之间的爱恨纠葛拎出来,希望借他们的故事,给在生活重压下沉沉喘息着的人们一丝力量。

      小说以第一人称“我”的视角来展开故事。

      “我”叫蒋富春,是小说中奶奶的孙子,潦坯老爹蒋德贵的儿子。蒋富春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他有一个极其浪荡、不负责任的爹。关于父亲的那些匪夷所思的故事,塞满了他整个的童年和少年时期。

      父亲蒋德贵和小姑是双胞胎,又是家中独子,他上面已经有两个姐姐,在那个重男轻女的年代,他从一出生就自带光环,全家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而小姑则“像个屁”一样,紧跟其后来到这个世界,悄无声息无足轻重。他吃奶到七岁,人送外号“大奶嘴”,小姑却只吃了七个星期。过度的宠溺使父亲只知道一味索取,不懂得什么是爱和责任,而爷爷的英年早逝,又使他在成长塑形的关键时期,缺少必要的管束和教育,没有培养出一个男人应有的担当。

      父亲从小聪明伶俐,能说会道,读书却一窍不通,读了七年书,仍然大字不识一斗筐,人们又给他起了个外号叫“老童生”。十四岁那年,被送去铺子学做漆匠,因对油漆过敏老犯哮喘病,被人唤作“活鬼”,这是他的第三个外号。做漆匠期间,被来村里抢粮的日本兵抓去做了挑夫,后又帮他们养马,还学会了几句日本话。逃回来后,年轻的他逢人就显摆他的日本话,很快为自己赢得第四个绰号,“日本佬”。这个绰号就像一贴狗皮膏药,从此甩不脱,跟了他一辈子。

      后来,他进了槽厂干活,但依然改不了好吃懒做和爱显摆的臭毛病,尽管经常被爷爷动用家法严惩,却收效甚微。再后来,小姑上吊了,她的离去就像推倒了多米诺骨牌,厄运开始找上他们家。奶奶被阿根大炮欺辱(未遂),爷爷被山上的滚石夺去生命,失去管束的父亲“像一匹脱缰野马,彻底放任自流”,跟阿根大炮的儿子三脚猫搅在一起,学会了赌博,他的第五个绰号“潦坯”由此“诞生”。

      所谓潦坯,就是“一个人做事吊儿郎当,不努力,做人轻浮,不成器,对自身没要求,对他人无责任。”“潦坯”两个字极准确地概括了父亲的品性特点。

      小富春两岁的时候,他的潦坯父亲为了得到一副墨镜,好让自己看上去更酷一些,竟“偷”走了外公塞在他兜里的压岁钱——那是全家人多少天的生活费,还把小富春弄丢了,害他差点丢了性命。

      九岁那年一个夏日的午后,小富春目睹了父亲赌博。虽然当时的他不懂什么是赌博,但从瘫痪的奶奶和阿山道士的表现上,他明白那绝不是什么好事。奶奶的苦口婆心、呼天抢地、咬牙切齿,瘫痪中的她第二天一早竟神奇恢复的知觉,以及父亲数五十斤铁钉后血淋淋的双手,都让小富春对赌博的坏和父亲的“潦”有了深刻的认识。他对父亲的不争气充满了怨恨。

      而跟“潦坯”比起来,“日本佬”这个绰号,才更具侮辱性和杀伤力。

      父亲被抓走的那段日子,除了给日本人当挑夫、养马,他还做过一件“大事”,影响他一生命运的大事——他救了一个溺水的日本男孩。本来这件事被他藏得极好,上面多次来人调查,他都力证了自己的清白,可被救的那个日本人托人寻找救命恩人,托到了当地政府,父亲终于暴露了。他被抓走、游街、判刑,回到村里,顶着“黑五类”的帽子接受村民管制。

      潦坯已经够让人难堪,但那还只是名声不好,可日本佬已经是立场和大是大非问题,在那样一个特殊的年代,让人怎么受得了?父亲是日本佬,蒋富春就是小鬼子,他从小被同学歧视,心灵饱受摧残。好不容易有个女知青娄老师喜欢他,让他出演解放军,娄老师又因流氓罪被抓了起来。他的角色被人顶替了,顶替他的正是他们家的世仇,阿根大炮的孙子陆军。他最好的朋友也背叛了他,跟陆军合起伙来欺负他。他们将他揍得死去活来,头上鼓起鸡蛋大的包。他咽不下这口气,回家找了父亲的匕首去跟他们算账,却在陆军门前,被气急败坏赶来的父亲不问青红皂白扇了两巴掌,头上的包给扇破了,鲜血流了满脸。起初他还以为父亲是来帮他讨公道的,心里生出温暖和期待,却不想父亲是如此不辨是非、冷酷无情。

      从小以来因父亲而受到的那些委屈和耻辱,在那一刻一下子充满他的胸腔,他愤怒、失望、痛恨,达到了顶点。他不肯跟这样的混蛋父亲回家,不惜用自己的生命跟父权抗衡,他将那把匕首狠狠扎向了自己的胸膛。

      他伤得很重,但更重的是心上的伤,他感到了无生趣,根本不配合治疗。是担任校团委副主任的二哥(干爹家的孩子)用一席话点醒了他,他决定效仿别人,和那个给他带来无数痛苦和灾难的父亲断绝关系。

      他投身革命的队伍,为表示跟父亲决裂的决心,他向县革委会检举了父亲,还听从刘主任的安排,给他们做卧底。在他的神助攻下,包括父亲在内的赌博团伙被一举歼灭,父亲被判了八年,而他也成了革命的功臣、家人眼中的逆子。

      他的人生从此步入坦途。从学校的一名门卫做起,不到十八岁就踏入军营,虽然他为此付出了惨痛的代价——母亲发誓死都不见他,二姐夫乘夜来刺伤他,但他不后悔。在部队他干得风生水起,由文书到班长,再到副指导员,再到军机关宣传处新闻干事,一路顺风顺水,感情也有了归依。

      只是亲情,是无论如何躲不掉的,即便他有多么不敢想、不能想。先是同学蒋琴声来信提起,再是小妹,在她们不厌其烦的书信絮叨声里,他知道了那个家的一切。

      他离奇失踪的奶奶,在失踪八年后,被家人举行了“葬礼”,从小最疼爱他的外公外婆也死了,到死不肯原谅他这个大逆不道的外孙。大姐跟一个养蜂人跑了,二姐有自己的裁缝店,不常回家,母亲卖掉家里的一切,和小妹搬到了父亲服刑的监狱附近。他们的那个家散了。

      一九七六年八月,父亲刑满释放,一家人——父亲、母亲和小妹终于团聚,回到了垃圾遍地、几近倾颓的家。日子虽苦,但一家人在一起,生活总算有了奔头。谁知就在他们回家后的第一百五十一天,父亲留下一张只有一百多字的纸条,离家出走了。他受不了这样的苦,只身去了日本,去过他向往的生活。

      得知这一切的蒋富春,没有感到痛苦,反而有一点隐隐的开心——他仿佛看到那个家在向他招手。他领着女友回家去见母亲,但母亲根本不让他进门,也不见他,只抛给他一句话,想要回家,必须先得到父亲的原谅,否则想都别想。

      他失望而归。中断的亲情没有如愿修复,还在接下来的几年里彻底陷入沉寂,直到几年后,小妹找上门来,关于亲情,关于原生家庭,才又一次搅翻他的心湖。

      他那不争气的父亲死在了日本,小妹请他去日本料理后事,为了说服他,小妹不惜以死相挟。父亲当年出走日本,找到了他救过的那个日本人——他已是成功的商人,有着庞大的产业。那人为了报恩,给父亲提供了一切可能的服务,父亲在那儿整日吃喝玩乐、沉迷酒色,生活糜烂程度连那个人都叹为观止。终于因嗑药过量而离世。

      一场旷日持久的父子“大战”至此落下帷幕。

      蒋富春没有爱过父亲,也几乎没被父亲爱过,他只是恨他,可随着父亲的离去,他还是感到了缺憾。都说因爱生恨,蒋富春的恨,难道不正是缺失的爱造成的吗?如果有可能,我想,蒋富春一定会冲到父亲面前,吼他、质问他、斥骂他,对着他发泄自己积郁已久的满腔恨意和委屈,然后父子相认,跟父亲抱头痛哭,冰释前嫌。但生活没有给他这个机会,他只能背负这满身沉重,独自疗愈,独自前行。

      回看父亲的一生,着实让人唏嘘。幼时娇生惯养,成年不务正业,老来放浪形骸,上对不起父母,中对不起妻子,下对不起儿女,对家庭无责任,对社会无贡献,几乎一无是处,的的确确是一个“潦坯”。他的人生里,满是人们的鄙视和嘲讽,没有尊严和体面,他不懂爱,不会爱,也无力去爱,看似潇洒率性,也曾逍遥自在、声色犬马,但他的内心却未必幸福安宁。他身上,既有鲜明的时代烙印,更有个人品性的原因。

      罗曼·罗兰说,世上只有一种真正的英雄主义,那就是在认清生活的本质后,仍然热爱生活。父亲当然不是这样的英雄,他只是生活的失败者,他用自己的自私无情和彻底沉沦,让蒋富春过早地认清了生活的本质,而他选择坚定向前。

      还有人说,幸福的人用童年治愈一生,不幸的人用一生治愈童年。蒋富春就是不幸的那一个,他用一生来治愈童年。童年的他有多缺乏父爱,有多痛恨父亲,他在检举父亲时就有多毅然决然,斩断和原生家庭的联系时才会毫不手软。庆幸的是,他始终是一个勇敢的人,敢于追光而行,敢于向丑恶宣战,敢于直面渺小甚至丑陋的自我,更敢于自我审视和批判,用真诚和无畏将破碎的生活一一连缀,并开出璀璨的花。

      蒋富春不齿于父亲的所作所为,但他尽了人子之责,为父亲举办了盛大的葬礼。他向亲情妥协,将母亲接到身边,用数铁钉的方式跟天堂的父亲道歉、和解,用爱和原谅重新回归原生家庭。他将销声匿迹了二十多年,业已老年痴呆的九十多岁的奶奶从庵里接回家,给她养老送终。母亲也在他身边安详离世。

      当所有这一切都尘埃落定,蒋富春也卸下了背负了大半生的沉重,他选择释怀和放下,放下仇恨,放过父亲,放过自己,然后轻装前行。麦家老师说,“我一度被困在童年,内心有个幽灵,这本书是驱赶幽灵的,寻求解放的,同时也想助力那些像我一样曾被过往和缺憾困住的人。”他做到了,每个读到这本书的读者,都会被它救赎。

      麦家老师通过故事告诉人们,要敞开胸怀,坦然接纳生活的不美好,更悦纳不完美的自己,用爱和真诚在这爱恨交错的人间认真地活着。《人间信》就是要信人间,信人间终有美好。
    【审核人:站长】

        标题:爱恨交错的人间(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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