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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黎焰:打破碗花

  • 作者:黄黎焰
  • 来源: 手机原创
  • 发表于2024-05-11 21:29: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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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几十年就是一瞬间,我回来了。旧地重游,历历往事涌上心头。

      任岁月沧桑,曾经待过的乡村美丽依旧。

      满眼都是生机勃勃的绿,让人心旷神怡。哎,那是啥?田埂上水灵灵、粉盈盈的,除草剂没能让它绝迹?打破碗花!我一直为它抱屈,这不友好的名字,配不上它的美丽。

      “你问拴庆?瞧,村头那个最排场的小楼,就是他家。”一个尾随着看热闹的村民大声插话,还热心地指给我看。

      原来,我也成了他们眼中的风景。

      儿时的伙伴呵,你和你娘,都还好吧?突然,那个难忘的女人,夹泥带水从我记忆中浮现。

      认识她那年,我刚随我妈下放到受灾的黄河滩区。我妈整天只顾救治病人,忘了给我联系学校,我就整天四处疯跑。别人家孩子都会帮大人寻些野菜,我却只会揪来些不中用的野花野草。

      那天,卫生院来了个又黑又瘦的女人,一间间病房挨门打听:“省里来的女神医在哪儿?”

      秀荣阿姨麻利地团着棉球,笑问:“没病找神医干啥?想卖扶苗根窝头?”

      她一本正经:“别瞎说!你想让我挨斗?哎,女神医在哪儿?”

      我正在院子里玩耍,那南方口音吸引了我,忍不住问:“你找我妈?”

      “你妈在哪儿?快带我去。”她不由分说拉住了我。

      我妈正给一个老太太检查。她进门就说:“哎呀!可等来女先生了!神医,快给我看看吧,疼死了!”

      老太太抬头看她:“整天有说有笑的,三儿家你凑啥热闹!”

      “穷人家,冇得恁娇气!啥时病倒起不来了,别人才……”她扭头看看,确信屋里没男人,解开偏襟上衣的纽襻,“神医,你看看!”

      我瞅西洋镜似的挤到跟前,吓得闭上眼。那是茄子吗?烂了铜钱样一片,露着红红的肉黄黄的油。

      “你咋不早看哪?”老太太叫起来,“瞧!这人油都……不疼吗?”

      “没有女先生,都是男爷们,咋好意思让他们看。”

      她的声音很好听,跟别人都不一样。后来我才知道,她是安徽人。

      我妈皱皱眉头:“你这想法不对。男医生女医生都是医生,别不好意思,治病要紧。”

      她脸一红:“你不晓得,农村人……跟你们不一样。”

      “你咋弄成了这样?”我妈清理着她的疮口,问。

      她苦笑:“我妮儿咬的。当娘的……唉!怀孩子、生孩子,受的罪就不说了。孩子吃奶,也得要娘半条命!”

      “唉!”不知是同情她的艰难,还是遗憾误了治疗时机,我妈长叹一声。

      她又说:“妮儿吸得太狠。冇等长好又来吸,越烂越大。她一吸,我就疼得龇牙咧嘴。唉!再疼,也得让孩子吃。我是她娘啊!”

      我妈告诉她这是乳腺炎,已经化脓了,奶水里面有细菌,孩子吃了会闹肚子。

      她却说:“穷人家孩子皮实,冇那么娇贵,她冇拉肚子。”

      “幸亏孩子没拉肚子!”我妈一急,声音高了好几度,“暂时别让她吃了,等治好病再说。你别不在乎。我告诉你,如果治疗不及时,发展下去引起败血症,那要危及生命的。”

      她却嬉皮笑脸:“死就死吧,早死早托生!我这穷命,不值钱!”

      我妈可没空跟她玩笑。清洗了疮口,剪去了烂肉,撒上消炎粉,又盖上纱布粘贴好,说:“挺严重的,光局部上药恐怕不行,还应该用几天青霉素。你打过青霉素吗?过敏不过敏?”

      她系着大襟纽扣,笑道:“我从小就冇打过针,不打了。哎,这消炎药多少钱?”

      当医生就得有耐心:“消炎药花钱有限,打针也花不了太多钱。还是打几天青霉素吧,好得快!来,我先给你开一支做皮试,看看能不能用?”

      “不,我不打针。不晓得能不能用,先得花钱。算了!慢慢长吧!”她显然跟我妈想的不一样。

      我妈急了:“你这人咋这么想不开!钱重要还是命重要?算了,这支做皮试的药,不让你拿钱,我垫上算了!真没见过把钱看得比命还重的人!”

      泪珠突然涌上那长长的睫毛。她抿着嘴眨眨眼,把眼泪压了下去,冷笑:“我就是把钱看得比命还重。你不晓得,这钱,它就是比命重要!”

      老太太呆住了,不知道该不该劝她。

      “你真是活菩萨啊!给我垫钱,可怜我,是吧?神医,你根本不晓得农村!”揶揄的笑爬上她的脸,“你可怜人,可怜得过来吗?你有多少钱往上垫?咱农村人都这样,你能救几个?你就算浑身是铁,能打几颗钉?”

      翻脸那么快,我妈肯定没想到。

      她抻抻衣襟,看也不看我妈:“这消炎药多少钱?我去缴!”

      我妈木着脸在处方上划了几个字。她一把抓过来,转身就走。

      “明天来换药!记着!”

      我妈喊着,她已经不见了。唉!真没见过这么不识好歹的。

      第二天,她又来了。见了我妈就笑:“神医呀,你给我用了啥子神仙药?一会儿就不疼了。夜里,我觉得那儿痒痒的,准是肉在长。你看看,怕是好多了。”

      她笑得眼睛水凌凌,我这才发现她其实挺俊的。精巧的五官越看越好看,偏襟褂裹着匀称的身架,让人想起电影里的人儿。

      我妈给她换药,发现真的好了不少:“嘿!真是奇迹!再换几次药,就完全好了。到底是劳动妇女身体壮,抵抗力强。”

      她笑了,南方口音格外温柔:“我这人冇得文化,说话怼人,你可别生我的气。”

      我妈知道她是说昨天那事,忙说:“直爽好啊!我喜欢。”

      “真的?”她笑得孩子似的。

      我妈嘱咐她:“可别让妮儿吃奶。她总含着吃,你就总长不好。”

      “嗯。我只让她吃这边。还喂她吃了点儿糊糊。”她指着另一侧乳房,突然凑过来,眼里闪着兴奋的光,“不怕先生笑话,我偷了一把绿豆角,塞到裤腰里,冇人敢摸女人的腰。我把绿豆嚼成糊,抹到妮儿嘴里,她才不哭了。冇得奶,孩子饿呀!”

      我妈下意识地皱皱眉:“你怎么那样喂孩子?不卫生!煮熟了捣碎喂她呀!”

      她咬咬嘴唇,吞吞吐吐:“她……等不及。”

      她又左右看看,压低了声音:“过几天,农场就要割豆子了。我去拾豆子。大娘去吗?我带她去!”

      “拾豆子?上哪儿?”我妈没想到,那年月还有这样的好事。

      “黄河滩里有个国营农场。机器收,地角哪能收得净。”

      “远吗?”

      “不远。才五六里路。”

      我妈咬咬嘴唇不吭声,发愁姥姥裹过的小脚。

      她看看我:“去吧!慢慢走。拾豆子的都是娘们,男人不能去。你家小妮儿几岁了?八岁?会拾豆子了。去吧!小孩子家眼神儿好,手又快。”

      见我妈拿不定主意,她又加了一句:“去吧,我扶着大娘。走走,歇歇。”

      知恩图报。她用自己的方式。

      天刚蒙蒙亮,我和姥姥一起,跟着她和拴庆深一脚浅一脚,来到开始收割的豆田边。这才知道,事情并不那么简单。

      原来,农场怕外人哄抢庄稼,把守着不让人进地。男人们太显眼,只好女人、孩子偷偷来。

      “别理他!看哪儿没人,悄悄进去捡。别害怕!他喊他的,你捡你的。他来你就跑,他走你再捡。”

      嘱咐完,她带着儿子走了,离我们很远。

      我第一次见到这么大的豆田,一眼望不到边。我看到,她娘儿俩就像两只灵巧的麻雀,一会儿跳到这儿,一会儿蹦到那儿。看地的吆喝着跑来,他们就扑啦啦飞走了。看地的又去抓别人,没等到跟前,那些女人、孩子也飞走了。那时我还不懂,这就是著名的麻雀战。

      直到天黑,地里看不清了,麻雀战才结束。

      捡来的豆子都藏在干涸的河沟里,她捆好背在肩上。姥姥夸她能干,她笑了:“老老实实的,哪能捡这么多。连捡带偷呗!”

      栓庆也炫耀:“那么大地块,几个人哪能看得过来?他抓那边的,这边的就赶快跑去拔几棵豆子。他到这边来,那边的人又去偷。不偷,一天能捡几棵!”

      姥姥看看自己的篮子,不说话。

      她又说:“大娘别笑话我,农村人就这样。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哎呦!这年头可冇撑死的。”

      我也去偷?不敢。

      她大概想要安慰我:“看地的也是睁只眼闭只眼,不做做样子不行啊。你们……冇被抓住吧?”

      “咋冇。”我学着她的口音,“那人吆喝着跑过来,别人都跑了,只抓住我和姥姥。他掏出小本子,问我啥名字?我说,嘎哏。”

      我很得意,以为没人会写这发音古怪的字。

      “哈!”栓庆笑起来。

      她也笑了:“吓唬人呢!他哪会写。”

      “这孩子从小就胡说八道,今天派上用场了。”姥姥说,“那会儿,我真害怕了。好容易捡这么一点点……真要没收篮子,一个大男人,还夺不过老太太、小丫头?”

      她长叹一声:“好人。他晓得,老天爷看着呢!”

      她也是个好人。从此,我开始喜欢她了。

      可是,这种感觉很快被扯得粉碎。

      刚下了一场雪,街上响起敲锣声。

      一个粗粗的嗓门在喊:“开会咯,开斗争会咯!大家都来看!斗争奸商坏分子!”

      秀荣阿姨哗啦哗啦冲洗着玻璃注射器,听见锣声伸长了脖子,兴奋地对我妈说:“准是她!”

      我怯怯地伸出手,想玩那些“水枪”。

      “去!”阿姨湿漉漉的手在我手上猛一拍,吓得我一缩脖子。

      我妈瞪我一眼,斥责的话还没出口,秀荣阿姨又笑了:“这不是小孩儿玩的东西。想玩,待会儿我带你去看斗争会。”

      见我妈不表态,秀荣阿姨又说:“准是她!除了她,谁敢卖扶苗根窝头?投机倒把!”秀荣阿姨撇撇嘴,鼻子里哼了一声,“你刚从城市来,不认识打破碗花,那根就叫扶苗根。以前,打破碗花可多了,到处都是,现在不好找了。她天天在地里寻,偷偷做窝头卖。投机倒把!资本主义!”

      “唉!”我妈长长叹了口气。

      秀荣阿姨像亲眼看见似的:“她聪明得很,知道谁买谁不买。凑人跟前小声问要不要,鬼鬼祟祟,特务接头似的。”

      “哎呦!可不敢胡说!”我妈知道,那罪名不轻。

      秀荣阿姨才不在乎:“想买的人轻轻哼一声就行了。她看左右没人,撩起大襟,让人家看怀里揣的窝头。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一块钱一个。”

      “哎哟!胆子真够大的。被抓住可咋办?”我妈为她担心。

      秀荣阿姨轻轻一笑:“要是有人路过,他们就装作不认识。窝头在怀里,谁敢掀女人衣服看?哈!聪明着呢!哎,这次咋被抓住了?挨了斗,以后就老实了吧!”

      秀荣阿姨把冲洗好的注射器交给我妈,在毛巾上随便抹抹手,拖过我:“走,咱去看斗争会!”

      阿姨那么兴奋,准是好玩的!我一蹦一跳跟着去了。

      村口避水台前挤满了人,吵吵嚷嚷。台上坐着两个衣帽整齐的人,还有一个领着大伙喊口号。

      “打倒投机倒把!”

      “打倒奸商坏分子!”

      那一片胳膊伸得树林似的。

      她被两个壮汉推搡过来,站在台中央。

      我吓了一跳。那是她吗?绳捆索绑,脖子上挂一串鞋子。她不看台上台下的人们,平静地望着远方,嘴角倔强地翘着。我的糨糊脑子,映出大豆田里麻雀般灵巧的身影,还有想象的偷卖窝头情景。

      真不明白,这么苦干苦熬的女人,咋会是奸商?咋会是坏分子?难道我在做梦?

      忽然发现,拴庆就在不远处,耷拉着脑袋,望着自己的脚。我想打声招呼,张张嘴发不出声音。

      旁边一个女人吃吃笑着,指指点点。秀荣阿姨说:“这个二运,当个队长有啥了不起!斗争就斗争呗,摸人家干啥!你看,你看,他装作卜棱鞋,总摸人家的胸。”

      “唉!不就那回事嘛!摸就摸吧。”那女人说,“她呀,真是死脑筋!想不开!要是早叫人家摸,不是啥都有了?就凭她那模样,还用饿着肚子当奸商?”

      “我听说……”秀荣阿姨说着,看看虾米般瘦小的我,声音低下来,伏到那女人耳朵上嘀嘀咕咕。

      “嘻!我听说,她……”那女人嬉笑着,不由声音抬高好几度。秀荣阿姨看看我,慌忙拉拉衣襟,不让说下去。

      我瞪着懵懵懂懂的眼睛。她怎么了?真的是坏人?那些话,听不懂,可那天的情景,定格在了我年幼的心中。

      多少年过去了。熟悉又陌生的原野上,粉盈盈一片,打破碗花还在装点着这里的风景。

    【审核人:站长】

        标题:黄黎焰:打破碗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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