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南阳的时候,我哥已经从地区医院转入医专附属医院,侄儿告诉我,医生说恐怕已经时日无多。
站在医院外面,排队查验健康码,太阳一点点西沉。天空白白的高远,已然有了秋的感觉。门外几间简易铁皮房,用来安置健康码异常人员,几棵老树,满是萧瑟地立在院里,落叶缓慢盘旋着,落在地上。
走过细长的走廊,一间间病房门都关着,透过门上的玻璃,可以清楚地看到每间陈列着两张床,白色被单里,躺着一个个病人。大楼异常安静,只有偶尔的咳嗽声。走廊外侧,有老人坐在轮椅上一声不吭,保持着沉默。
病房外,侄儿接过我带来的水果,说,花那些钱干啥,他现在啥也不能吃了。我说我知道,总不能空手来看病人,拿回去给妞妞吃。
哥躺在病床,脸上干瘦蜡黄,腿上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病房内外成了一个白色的世界,像故乡的落雪:白房间,白被褥,头顶上各种白色监视器闪动着,哥的鼻子上插着输氧管子,输液瓶里,液体缓缓地滴着。
嫂子、侄儿、侄女,还有嫂子的娘家兄弟,都围坐在床边,见我走进,各自暗暗垂泪。
哥躺在病床上,见到我们,眼泪默默地就流了下来,嘴角下垂,说着不太清楚的话。
生命真是无边的深海。
那一刻,或许他的身体已经穿越了迷离的时间之河,唯有一双渴求的眼睛留驻世间,凝望着我们这些探视的亲人。
多少次看透过生活的真实面目,看透过人们的悲欢离合,如今,他看到的是一抹温情的夕阳。
医院位于市中心,由原来的南阳卫校升格成医专后,新建的一所三甲医院,条件很好,医生护士的服务都让人感到温暖。侄儿有个同学是医院的领导,对哥很关照,安排了一个单人病房,柜上放着暖瓶,有单独的卫生间。
为了安慰哥,我说,你的病问题不大。咱娘活了100多岁,你是老大,继承的长寿基因最多,怎么也要过90吧,哥说,就是啊。我说,你现在啥也不要想,配合医院早点把病治好,等你好了,我下次开车回来,全河南,咱想上哪就上哪。
哥点头,眼里有一丝光亮,他说,那路上的开销我全包了。我说,咋能叫你花钱哩。
到医院之前,我买了些水果,南非进口的,拿出来给哥剥了一个,哥吃了一瓣,说,好吃,比他们买的好,吃了这水果我的病就好了。还说侄儿为啥不早些给他买,实际上,哥还有糖尿病,甜食是不能多吃的。
哥要下地,侄儿扶着他坐起来,在地上走了几步,脚下轻飘飘的,像踩着棉花,然后就说,出院吧,我的病好了。
护士走进病房,说,叔,我来给恁换药。
我哥情绪大好,抬头看着护士的胸牌,后来又要护士把口罩摘下来。护士有些警惕,以为哥要举报啥,说,叔,恁要干啥哩?
哥说,让俺记住你的模样,俺家还少个孙媳妇。俺大孙子是985大学毕业的,在武汉央企里上班。
护士松了口气,眼里便多了些柔光,说,谢谢叔,不能摘口罩,这是俺们的工作要求。换完吊瓶,然后红着脸、低着头出了病房。
吊瓶里的药水无声地滴着,换了一瓶又换上一瓶,延缓着一个将要永久离去的生命。一个下午的时间,就这样流星一般划过。
连日来,全家人轮流在医院照看,个个一脸的憔悴。我嘱咐他们,留一个人在病房,不能天天都围在病房,要不然,大家的身体都得拖垮,轮流回去休息吧,嫂子说,白天都在医院里候着,夜里只留下一个。
第二天早上,侄儿打来电话说,到晚上后,我哥又开始折腾了,闹腾了一夜,骂人,用牙咬侄儿和他三舅。
我们到南阳之前,我哥发病时而咬牙切齿,时而骂人咬人,骂护士,骂护工,骂孩子们,时而望着前方,目光里满是无助和怨愤情绪。先后赶走了好几个护工,侄儿、侄女、侄女婿、侄儿三舅的手臂上都被咬得的青一块、紫一块的,就这样,哥忍受着疾病的折磨,烦躁、不安,大家伙都忍受着哥的折腾、埋怨。
印象中,哥心地善良,脾气好,平常说话时脸上带着笑意,这一点,很像我伯。如今,那个慈眉善目的形象没有了,剩下的,只有痛苦和不安。我知道,那是哥在以他特有的方式挥霍霸占着人间亲情,留住亲情。
那些日子里,哥的烦躁、顽强与可怜,哥的抗争、努力和不甘,都写在脸上,写在瘦筋脱骨的肢体上,也写在侄男侄女和全家人的泪水中。
当人生步入老年,身体的衰弱和心灵的脆弱如同初生的婴儿,然而婴儿在父母的庇护下还能茁壮成长,而老人却如同风中残烛,油尽灯枯。在生命的尽头,每个人都是即将燃尽的油灯,再多的关爱与陪伴,都难以替代病魔的折磨。
我们一行人在南阳停留三天,其中我哥的状况呈现出了时而清醒时而混沌的状态。在离开之前,我们在病房里围聚在一起,拍摄了一张珍贵的合影,除了我姐一家之外,其他人都围坐在哥的身边,留下一张最后的纪念。
我抵达南阳之前,我姐和姐夫曾特地从钟祥赶来,探望我哥哥,也带去了几个外甥的心意。
视频中,我哥泪眼婆娑,哭着说他想回到湖北看看,回到那片让他深感眷恋的土地,看看长眠在那面山坡的双亲。显然,他对湖北怀有深厚的情感,然而,他再也无法踏足父母长眠的山坡。对于自己的病情,他或许早已预感,生命已不可逆转。
临走,我拉住嫂子的手,泪水不自觉地滑落下来。我说,嫂子,你要坚强一点,全家今后就靠你了,我怕到时候赶不回来。
嫂子强忍着泪水,对我说:“你们回来一趟不容易,也要多保重。”我点点头,想到这有可能是兄弟之间的最后一面,止不住流泪不止,侄女过来抱着我,那一刻,眼泪几乎流干。
转身离开,出了那个洁白的如同雪一样冰冷的病房。侄儿跟在我身后,陪同我们去大门外做了核酸检测,看着我们消失在城市的暮色。
身旁,那些在秋风里摇晃的槐树,叶子一片一片落下,没有人知道它们的心思,但知道它始终不会放弃生的希望。凄风苦雨中,仍然在守望着,把生命的意义,传递给在艰难的世界里,一路风尘的赶路人。
湖北的秋日让人幽思绵长。我凝视窗外,不禁感叹人生的短暂与无常。随着岁月的流逝,人们终究无法抵挡衰老的步伐。然而,对于那些已经步入晚年的长者来说,这样的老去更是充满了无奈与苦涩。
在荆州,我们按照规定一次次地核酸检测,以确保那个健康码不会变黄变红。令人担忧的是,一个月后,侄儿打来电话,告知他父亲的病情再次加重,已经是昏迷状态。于是,再次开车去了趟南阳,作最后的告别。
路上关卡很多,不知查了多少次健康码,进了南阳,却进不了医院,因为没有河南的核酸检测证明,保安拦着不让进。打了电话,侄女从旁边放射科楼里出来,两栋楼之间有个通道。楼口又遇到保安拦着,侄女说她是医院的内部人员,才把我们接进了病房。
喊了几声,哥睁开眼,没有跟我搭话,只是一个劲地喊身上疼,侄女不停给他揉着,新找的护工过来给他擦洗身子,哥穿着纸尿裤。
哥一生爱干净,平时喜欢给头发焗油,给人以年轻的感觉。如今,凌乱稀疏,一头白发平添,脸上是擦不净的老人斑。
临走,我握着哥的瘦骨嶙峋双手,感觉到那双手正在一天一天地消瘦,只剩下几根钢筋样的骨头,在柔软的表皮下支撑着,我哥使劲地抓着我,满眼的留恋,像是要抓着整个世界和生命,然后眼泪就不住地流着。
他看着我,眼神中带着陌生与困惑,看着一个陌生的世界。
记忆中的哥哥,总是带着温暖的微笑,与我分享生活的点滴,包括孩子们事业上的成长和收获。如今,他的眼神里充满了距离感,那份曾经的亲昵与熟悉似乎已烟消云散。
一天的经历让我感到人生的无常。
我们总在忙碌,却忽略了那些对我们来说真正重要的人。总以为时间还长,以为还有机会弥补那份疏离。然而,当我们意识到时,或许已经错失了那些珍贵的时光。
城市的小雪节令,以其特有的冷冽,悄然降临。在这寂静的季节里,医院内的生命故事却以另一种节奏上演。病患的痛苦与无助,如同秋叶般脆弱,触动着每一个人的心弦。在离别的时刻,我深知,亲人近在咫尺,却已生离死别。
2022年11月29日,侄儿打来电话,哭着说,俺爸他,走了……。
131天的抗争,4个月零11个晨昏的陪伴,我哥最终断了一缕细若游丝的气息,永远地离开了我们。
窗外,老北风呼呼地刮着,像凄厉的哭泣,大雪封门的日子,正迫不及待地来到。
我哥走了,走在那个寒冷的冬日下午,带着无尽的不甘心和遗憾,留下一地的悲伤,我哥走了,陪着他在河南各地旅游的愿望最终没有实现。
哥是信佛的。这些年,侄儿侄女没少陪同他们到各地旅游,去过很多地方。对于那些名气很大的景区,哥总是有种曾经沧海的淡然,有时干脆坐在车里不下车,说,没啥看的,但如果说景区里面有座庙,哥和嫂子都会争相进去虔诚叩拜,捐一份爱心,保佑子孙后代平安。
有一年,我陪哥去开封,在大相国寺里,亲眼见哥把每个佛祖都拜了一遍,功德箱里,我哥出手就投进百元,只是没有想到,上天这么快就要他去了。
我知道,哥走的时候,一定是心有不甘,他的身后,还有很多规划的事没有办,他很想留在这个世界里。他想在老家建个宗祠,他想在海南买房过冬,他的身后还有几十年相濡以沫的妻子,有着血脉相连的子孙,有他没有实现的愿望,隔着一条海峡,我望着故乡的远方,仿佛看到了他的容颜,听到他的哭泣。
然而,一切都已成为回忆,成为无法触及的过去。
人生,在某些时刻,仿佛只是一道浅浅的痕迹,回忆的站台,只有我们自己的列车在此停靠。而那些曾经的遗憾,如同被时间凝固的青苔,带着岁月的沉重与缓慢,在我们的内心深处蔓延。悄然滋长,不断缠绕,深入我们的灵魂。
我与哥在一起时间并不多。我伯领着我们去湖北的时候,哥还在老家上高小。1957年,我哥小学毕业,孤独的少年,开始踏上寻找亲人的茫茫路程,那年哥14岁。
是的,六十五年前,就是这样一个悲凉的季节,就是在这样的冷雨天气,我哥去了湖北,去寻找漂泊异乡的亲人,走着走着,哥青葱的少年时代就没了。
依靠我伯我娘的苦心巴结,我哥在石门水库工程队找了一份工作,跟着一位公安县的师傅学习木工,1965年调动到了县里,成了我们家最早吃上商品粮的国家工人,他是我们家的骄傲。
我哥平时对我要求严,交流不多,我甚至有些怕他。我上中学时,我哥还在县建筑公司,对我的态度有了些变化,一直到我参加工作,哥态度才有了根本性改变,变得宽厚仁和,慈爱有加,脸上总是带着笑,释放出“长兄如父”般的温暖。
哥对我穿过的制服很感兴趣,给了他几套,他总是喜欢穿上,或外出旅游,或在小区里散步,保安见了就很客气,问他,叔,恁在哪个局里工作,哥笑笑,说,地方上,保安就热情地给哥递烟让座。
在我们家族,我哥我姐的孩子们都是事业有成,是我们整个家族的骄傲,我因为在公安工作,就成了我哥家的骄傲,常在老家农村里说,俺兄弟在公安上工作,跟地区公安局局长一个级别,实际上我跟哥说过,就是个芝麻官大小的办事员。哥还算谦虚,没把我的级别往更高的地方说,要不然,老家不知会有多少人上门找我安排工作。
我哥不仅在职业生涯中表现出色,在人格上也是熠熠生辉。他总以无尽的关爱对待家人与朋友,那份真诚与善意如同暖阳,令人倍感温馨。
我哥心灵手巧,对于木工机械、装修、油漆、做家具都是一把好手,尤其对于木工机械,木工厂使用的电锯、电刨、自动凿眼等机械,都是我哥调到南阳后亲自设计加工的,正是因为这样,哥在工人心中有着很高的威信。后来厂里改革,哥担任了厂长,办了不少实事,包括集资建房的大事。再后来,侄女接班进了建筑公司,成了比哥级别更高的公司领导,给哥挣足了面子。
退休以后,外出旅游或是全家小聚或是到海南过冬,都是哥的幸福时光。
侄儿发来照片,是哥的坟地。
我们老家没有土地,我哥的坟就安放在侄儿小德种过红薯的地里。
寂静的乡村,行人稀少,一片静谧,地面盖满薄薄的霜花。
老家盛行土葬,但不喜立碑,他们说,花里胡哨的没啥用。亲人就住在自家的红薯地、麦子地里,干活抬头就能瞅见,咳嗽几声,打个招呼。反正是住在自家地里,代代相传,记在心里,比刻在石头上踏实。
蓝天之下,每一座土坟都静静地躺在田野上,天上环绕着灰白的云朵,呈现出一种朦胧而伤感的孤寂。一行洁白的飞鸟从头顶飞过,它们的队形如同逝去和活着的人们那样。生命中的哀伤与感慨随风轻轻飘荡,伴随着纸花飞扬,像飞入梦境的冰花雪雨。
生活中有许多东西都被风吹走,然而那份深深的思念和曾经的忧伤却始终如一。漫漫黄土,隔开的不仅仅是阴阳,更是今生今世再也无法弥补的缺憾。那个想见却再也见不到的人,最终关上自己的心门,将自己种在一片黄土之下。而我们,却无力去开启这道门,一任渐渐老去的音容笑貌,抹去心头不敢直面的伤痛。
当纸灰全部燃尽,亲人们踏上归途。那一刻,逝去的人就在远离喧嚣的地方安息,不受外界的干扰和纷扰。
坟地的周边我已陌生,但因为那里长眠着我奶、我二伯、二婶、我三叔、我小叔、我婶、我哥等亲人们,就有了一种和钟祥笪家湖一样的血肉联系。
当生命如游丝般软弱的时候,故乡,是点亮亲人散淡眼神回光返照的一捧柴火,是淋湿他乡游子梦境的江湖夜雨,是催落泪飞如雨的夜半钟声,是唤回前世今生的小楼春风。
我的目光游离在那片陌生的土地上,那座山一般的土堆就躺在故乡的怀抱里,阳光透过萧疏的枝叶,将光影洒落在刚刚出土的麦地里,轻盈的鸟儿在周围跳跃,留下了一串串生命的足迹。微风拂过,带着凛冽的清新,那一刻,我仿佛觉得亲人并未离去。
在这个伤感的冬季,乡村依然如初见般的安然。
阳光、霜花、纸屑、微风,挽歌般编织在故乡的田野,而那些逝去的亲人们,就静静地住在这里,扎根地下,陪伴着土地,数着每一个春夏秋冬的炊烟,听着亲人们的绵绵话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