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其实是一种不断的思。
因为故乡的远。年代的远,很多年过去了,十年,二十年,三十年……时间在思念中渐行渐远,慢慢地变成了遥远,变成了梦,变成了朦胧和暗淡,变成了回忆和想象。
回忆和想象都是思,但却是一样不同的思。
故乡是出产丝的。小时候就在伯伯家看养蚕,一个很大的变,竹子编起来的,圆圆的很结实,放在木头做的架子上,里面是满满的蚕宝宝,还有新鲜的刚刚采下来的桑叶,蚕宝宝们一刻不停地在桑叶上啃,一大片水淋淋的绿色中,有一条条白色的蚕宝宝在一拱一拱地蠕动,一张张嘴吱吱地啃着桑叶,从桑叶的边缘一点点往中间啃,不一会儿就把一片桑叶啃掉了一大块,有时候,两条蚕,三条蚕一齐啃一片桑叶,很快就把巴掌大的一片桑叶啃得只剩下一根茎。
婶婶和队里的女人们不停地从外面的桑树地里采来桑叶,然后分撒到各个匾里,满足那些食量巨大的蚕宝宝仿佛永远也填不满的肚子……直到它们长大,吐丝,结茧,完成它们短暂但是艰巨的使命……
丝是无穷无尽的。一个茧的丝仿佛永远也抽不完,它究竟有多长,谁也不知道。
思,亦然。
思的长,也是因为故乡曾经给予的太多,如同喂给蚕宝宝的桑叶,每天,每天,白天,黑夜。春天,每当不下雨的时候,婶婶就会叹息,唉——这是因为不下雨的时候,桑树的叶子长得慢。
但是,思,却因为年代的久远变成了一种独特的、只有自己知道的、无法告诉别人以求同情和理解的、因而也不可能用一种当代人信服的语言表达的,幻觉和梦想。
幻觉中的故乡,梦中的故乡,凝聚了故乡所有的美丽,真诚,坦然,温馨,亲切,和蔼,慈祥,关怀……所有最美好的词语,最衷心的寄托,最真实的自豪,最痛切的忧伤……
隐隐地,还有担忧。
在一个变化的时代,在一个到处都把田园诗般的美丽变成毒物肆虐的垃圾场的时代,担忧比梦幻更令人信服。
因而,思也变成恐惧。
思,还是恐惧,都是在一种历史的大背景下,一种时代的必然的趋势之下,把一个田园牧歌般的、童话般的、梦幻般的仙境,无情地摆放在仿佛天翻地覆一般的变革之中,放在所有的人全然没有准备的,突然的、瞬间即逝的、历史机遇和历史嬗变之中,思,在让人眼花缭乱的图景中变得迷蒙和杂乱,情感和理智纠结,搏斗,梦想和现实冲突和崩溃,思,就像蚕茧中吐出的细丝,一样纤细,一样脆弱,一样绵长。
但是,思,总是一次次把好像古老的、尘封的、昏暗的、油灯下的画面,带回到眼前,它们曾经是活生生的,现实的,真实的,尽管它们已然远去,已经消失,已经被尘土掩埋,已经被新的图画完全覆盖,它们只存在于一个人的脑海里,成为一种无法用语言表达的,纯粹有机质的,用脑细胞储存的、不可复制的,思维。
那时候,不象现在,人们手里有先进的照相机,DV,录音机,可以把一切留存下来,那时候,什么也没有,只有记忆,二记忆,也许是最不可靠,最不完整,最不准确的,可是,记忆的生命力却是最强的,因为,它会长久地生存在一个人的思想中,只要他还活着。
在思中,那个老屋,那条小河,那座石桥,那家茶馆,那所小学,那个尼姑庵,那个诊所,还有,那个卖豆腐脑的挑子,还有,春天河面上那千万朵盛开的雨花,夏天那狂暴的台风,秋天那万籁齐鸣的田野,冬天,那屋檐下的冰凌……那是永远也无法忘却的,永远也不愿意忘记的,永远珍藏的财富。
在思中,一切死去的,都仍然活着。
那些话语,仍然如同当年刚刚说出口一样,亲切,和蔼,慈爱,温馨。
那些身影,仍然像过去一样,在眼前来回走动,油灯下的屋子里,青石板的街道上,长满桑树的田野上,屋后的小竹林边,还有,小船从桥下经过时,撑船的那一声声吆喝,竹篙提出水面时那铁制的篙尖很耀眼地一闪,小火轮从桥下驶过,那呛人的煤烟味……
时钟在走动,一分一秒地走着,不知不觉中,几十年走过去了,思,成了一根很长很长的丝,绵延着,就像有人在不知疲倦地从一个蚕茧上抽丝,一年又一年,永不疲倦,也像那满匾的蚕宝宝吃桑叶,日日夜夜不停地吃,永不疲倦……
丝,在延长;思,也在延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