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千卷书、行万里路是不少人的梦想。崇山使人坚毅,幽壑使人深邃,洪波使人激昂,细流使人缠绵……一个人的胸次,历经山水的陶冶,方能参悟天地,吞吐万象。
然而,一个古镇,一个古村落,因了承载着独特的区域文化或古老的农耕文明,抑或因了诞生或哺育一两个传奇人物,则拥有与河岳山川不一样的风采和魅力。
初夏,受友人之邀,我游览了巢湖之畔的三河镇。
虽然不在江南,但被誉为“皖中水乡”的三河镇,老屋古巷,曲溪小桥,袅绕以轻烟细雨,似诗如画,丝毫不逊于周庄与乌镇的神韵。
我们出合肥时,天油然作云。就在大家自检票口鱼贯而入时,雨便婆娑而至了。于是,水墨画般的古镇,一时伞花缤纷,亮色流动。
小巷清净幽婉,被逝水流光磨得润滑发亮的青石路上,水花旋开旋落。雨白烟紫中,依稀如见芒鞋竹杖的归人或屐齿苍苔的访客。两厢的人家,经营土特产的,经营生活必需品的,皆有看花开花落望云卷云舒的谈定,门前匆匆的过往,与他们只是昨日的重复。但哪怕你只是不经意的驻足,主人就礼貌地站了起来,等待着你挑选一个三元或五元的小物件;若你只是出于好奇,掂量了半天却又放下,他们也不会鄙夷你一眼。
古巷深处,不少庭院年荒月久。几处从前的米店、珠宝行、当铺等,少了当年的车马喧嚣,多了今日的脚步匆遽。古色古香的柜台账桌、升斗笔砚,虽陈设如故,却沉寂终日了,尽管它们记载了无数的真实。老板和店伙计虽是蜡像人物,却栩栩如生,在手机贪婪四望的眼光中,引人浮想联翩。但最使我感兴趣的是几家店外的楹联。一米店外是:河通各地不妨细访行情,三餐攸关岂敢高抬物价。聊聊二十字,既宣示了店家的厚道,也道出了经营的秘笈。有一家卖扇子的店,门前的楹联则为:炎炎赤日挥之而去,凉凉秋风召之即来。再看店名,却是“周瑜羽扇”四字,堪称绝妙。仿佛五元一掷,明月入怀,仁风在握,风流儒雅,不啻公谨当年。另一家茶庄,其联曰:“书能香我不须花,茶亦醉人何必酒。”脱尘出俗地雅致。似乎你携两三友,聊借一隅,分盏漫饮,得知堂老人所言,半日的闲暇可抵十年的尘梦。
另有一联,在一处老宅的堂前,其气象之恢弘令人仰止:送夕阳迎素月当春夏之交草木际天;衔远山吞长江其西南诸峰岭壑尤美。夕阳春月反成叨陪末座的来客,远山巨川只是拱卫小镇的群星。心想,庭院有如此人物,真不俗也;三河镇得此风流,岂不足矣!
但三河镇还有更吸引人的。
淅淅沥沥的雨中,我们随着导游穿行于一条条逼仄的小巷。在古南街,有一个狭隘的小门,名曰“鹤庐”,两侧也有一联:虎帐挥缨手;云庐放鹤心。在檐雨溅落在雨伞上的叮咚声中,凝视了半天,不解其意,及登堂入室,方知此处是淮军将领、曾任四川总督的刘秉璋的纪念馆。馆内倒不像外门那么狭隘,但四壁只张悬了一些文字与图片的展板,实物并不多,唯刘氏的两首诗使人眼睛一亮。一首是《阅兵松潘道中作》:
铃辕小队拥旌旗,嘉命恭承远视师。
马齿六旬吾老矣,羊肠九折命驱之。
层峦细入龙眠画,秀岭雄于太白诗。
匹练悬流三百里,匡庐瀑布未云奇。
该诗词工律细,气象雄伟,堪称大手笔。另一首是《归田自述》:
元龙意气昔何如,荏苒光阴付子虚。
政绩不登循吏传,文章岂有茂陵书。
死犹腐草萤光点,生比寒花蝶梦苏。
壮不如人今老矣,片帆东去啖鲥鱼。
该诗则用典贴切,意蕴丰赡,直抒一片淡泊名利、归隐田园的襟怀。两诗读罢,心中敬意油然而生。关于他的介绍,有这样一些文字:“……少怀大志,文韬武略兼备……督蜀十年,勤政廉洁。”作为帝国末期体制内的高官,这已经难得,但最后一句更使其名垂千古:“……指挥过中国近代史上唯一一次反侵略胜仗——中法镇海战役。”
一段话,两首诗,让人顿悟门外的那副楹联是多么的贴切。但搜索一般的“清诗”选本,并未辑录其诗作,可见刘氏的诗名于清人中并不显赫。即便如此,刘氏的诗艺也绝非当今诗坛上的一些动辄以“大师”、“圣手”、“词宗”自居或他封的人可望其项背;再者,试看今日的官场上的衮衮诸公,品格气度,文稻武略,如刘氏者能有几人?
正一边想一边跟着感觉走,突然前面有了拥堵,抬首方知是到了杨振宁先生的故居。故居内室保留着先生少年时住在这里的原貌,但前厅挂满了先生各个时期的照片和名人的题字。虽然于人头攒动中浮光掠影地看了一遍,对这位平凡院落走出的大师,已敬仰满怀。出门回望,诵读大门旁的楹联,甚觉佳妙:“难忘小桥流水唯梦寄他乡,能彻悟人间物理;依然赤子丹心知根留此处,继赢来海外声名。”正品咂处,复见先生故居一侧有一家叫“三味庄”的饭店,门外也悬了一联,读来饶有情趣。上句是赞先生,情真意切:一人巷竟出明星巨擘;下句是写自己,不亢不卑:三味庄照烹美味佳肴。一联即见店主不凡的襟怀。
杨振宁先生以自己的成就为他的这位邻居、也为他的故乡带来了无限的荣耀。但小镇还诞生了一位非凡的人物——抗日名将孙立人。
孙将军一九零零年十二月生于一个世代簪缨之家,二战时期获得的荣誉,在中国军人中鲜有匹敌,被誉为中国军神、东方隆美尔。他也是极少数获得英王颁发的不列颠帝国勋章的人之一。
将军的故居临河,有十余间,三进院落,青砖小瓦,属典型的徽派建筑。
初到将军故居时,很疑惑这一处竟然没毁于“十年浩劫”。——毕竟孙将军与杨先生不同,杨先生是民族的骄傲;孙将军却是国家的战犯。及看了介绍,方才明白,原来,现在的院落是当地政府十二年前重建的。从这里也可看出,国人对历史的认识终于有了突破,虽然迟了一些。
孙将军早年考取清华学校(今清华大学)庚子赔款留美预科,九年后赴美留学,先入普渡大学,后又进弗吉尼亚军校。由于这种经历,民主观念融入了他的骨髓,也影响了他的一生。战场上的孙将军勇不可挡,但官场上的他却饱受倾轧,堪说英才天忌。再后来,因被认为有威胁蒋家统治的言行,将军竟然遭受了软禁三十年的惩罚。导游小姐虽是语调平淡的讲说,却让人听后不禁为之扼腕长叹。
历史已经远去,将军业已作古,但后人并不因一个或两个政治人物的观点,而放弃崇敬一个对自己民族和国家有大功的英雄。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国人的认识已有改变。
无论在科学上奋发有为的杨先生之崇文,还是在战场上叱咤风云的孙将军之尚武,以及刘氏的文武兼备,皆是对儒家积极入世之思想的践行,是对“士文化”的发扬。国无士则亡,“士文化”正是支撑我们这个民族千年延续的力量。此外,他们身上弥足珍贵的都还有一种热爱自由的精神。这一点,刘氏的《归田自述》就是最好的告白。而当年八十二岁的杨先生牵手二十八岁的翁帆所引发的“地震”,撇开其他,但就事件本身其实也是这种精神的张扬。
揖别三河镇,已是午后一点。回首望去,霏霏烟雨中依旧人如潮涌。我不知道,他们有无我这样于漫步中漫想,于漫想中漫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