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章《澡堂子引发的血案》,应该算是历史上最离奇的血案。
在介绍案情之前,李敬泽先生先扯了一段看似与本案无关的闲篇。
“当上了国王,快乐无极。但乐是快的,快才能乐,有些事必须快必须趁热,所以汉高祖刘邦急煎煎摆起仪仗赶奔老家,把昔日偷鸡摸狗道儿上混的兄弟们请了来暴撮一顿,他当然不是为了吃饭,他要看看当年的兄弟们惶恐卑下的脸,他认为这很快乐。所谓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咱们后来有点小家当就急着回村里或者母校显摆,其实是和刘邦一样,要把臭脚放到老朋友或老对头的脸上。”
和刘邦一样的“咱们”说是喜欢光宗耀祖,其实是好面子,在老朋友或老对头面前显摆一二,那是再正常不过了。当年我发表第一个短篇小说后,我妈只要碰到了熟人,便会“顺便”说起我写文章的事,一个业余作者,生拉活扯成了“作家”。尽管她和她的熟人并不知道作家是什么“级别”,但我妈觉得我非常了得,我的“了得”使她非常快乐。有人管我叫作家,尽管我显得很不好意思,请他们别乱叫,然而一旦有人乱叫,心里便会乐滋滋的。
言归正传。
现在,本案的主角齐懿公乐滋滋地上场了。齐懿公是姜太公子牙的后代,春秋五霸齐桓公的儿子,名叫商人。齐桓公死后,在你死我活的王位争夺战中,商人隐忍了三十年,终于夺权成功。按理说,这家伙应该特别精明,特别谨慎,然而奇怪的是,他登基后的第一件事,是把从前吵过架的对头从坟墓里刨出来“断其足”。断足的原因据说是那人当年比他跑得快。或许可以这样理解,齐懿公隐忍了三十年,实在憋坏了,终于不用忍了,便忍不住要发泄,甚至连死人也不放过。
或许他认为当国君的乐趣就是不讲理,所以接着又做了件没理可讲的事:委任那老对头的儿子叫丙戎的做了他的马车夫。你看,老子砍了你爹的脚,你还得替老子赶马车,当司机!
没想到丙先生乐颠颠地接了差事,从此以后勤勤恳恳狐假虎威人五人六地当了一名快乐的车夫。丙先生的快乐完全可以理解,给国君当车夫,那可是最高领导身边的人哪。放到现在,就拿我们单位来说,给局长开车的司机,差不多就相当于副局长,甚至比副局长说话还管用。
紧跟着出场的是庸职。这位庸职也是来历不凡,他太太是美女,不知怎么被懿公觑见,如前所述,懿公是不讲理的,把美女抢进宫去,然后给美女的老公派了个工作——做他的“骖乘”,也就是坐在马车上的贴身随从。
这就是“胸怀宽广”的齐懿公,身边的工作人员,一个相当于有杀父之仇,另一个则实打实地有夺妻之恨,他居然做到了用人不疑。在之后很长的时间里,丙和庸都没什么心怀异志的迹象,似乎他们已经忘了爹和老婆。毕竟,国王只有一个,国王的车夫和骖乘也只有两个,生活美好、快乐。他们,说不定还会对“知人善任”的齐懿公感恩戴德。想想也是,丙戎的老爹本来就是个死人,一个死人别说“断其足”,就算断其头或者随便断其什么,不也是不痛不痒无知无觉么。跟着领导吃香喝辣,值了。庸职也一样,大丈夫何患无妻。就算戴了顶绿帽子,那也是一国之君的恩赐。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有如此好运,被国君看上他的妻!
如果“咱们”不是太重视面子的话,按理说,故事应该是个你好我好大家好的大团圆的结局。
还是来看原文:
有一天,懿公驾临郊外的离宫,当然那两位也跟着去了。懿公在园子里游玩,估计还带着庸职的前妻,总之没有车夫和骖乘的事了,丙和庸采取了一种现代的休闲方式,他们一起去洗澡。他们很快乐,在澡堂子里开玩笑,拍拍打打,但是,玩笑开过了,拍打劲儿大了,两人翻脸了,庸职骂道:“断足子!”丙戎一听就急了,指着他喊:“夺妻者!”——过了几天,懿公坐着马车去竹林闲逛,在竹林深处,丙和庸掏出了刀,国王死了。
司马迁的眼光最毒,一眼就看出这桩血案完全是个意外,一切都是因为他们向对方说出了那句话:“断足子!”“夺妻者!”
——是啊,既然双方都“知道”了对方的底细,再装蒜还他妈是个男人吗。早知道就不该多嘴啊!
庸职和丙戎习惯了舒适的生活,在案发之前,可以肯定地说,都没打算报仇,都不愿意捅破那层窗户纸。
捅破窗户纸的结果,是捅人。
捅国君。
2021年8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