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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州行吟

  • 作者:山水耕夫
  • 来源: 原创
  • 发表于2024-06-08 08:33: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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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一)

      潮州,位于韩江中下游,是广东东部沿海港口城市,闽、粤、赣边韩江流域的重要商品集散地。同时,也是国家历史文化名城,粤东地区的文化中心。历史上,潮州曾经相继为郡、州、路、府之治所,素有“岭海名邦”、“海滨邹鲁”之称,因其独特的地理位置、秀丽的自然风光、深厚的历史文化底蕴,名扬四海,享誉八方,令人向往,令人歆慕。

      我自小就有极其深厚的“潮州情结”,对于潮州作为华南地区沿海通都大邑、十里之城、万户之郭的地域特色、历史底蕴和人文风华,向来怀有无限的敬慕之情。这种自然天成、与生俱来的情感,犹如三伏天啜饮山泉水,时常润泽于灵魂深处。这当然不是一时头脑发热、哗众取宠的溢美之词,而是我的先辈们所遗传的认知基因、心灵寄托和生存法则的自然传承,也是他们常常津津乐道、口口相传、长期濡染所导致的必然结果。因为从我的先祖们生活的明清时期开始,作为地处福建闽西山区的“上山人”,由于当地盛产木材、木炭、草纸、山货等各类农副产品,需要进行必要的流通贸易。因此,凭借一条发源自大山深处而且向南奔流的溪水,流过湍急的石窟河,融汇滔滔的韩江,注入浩瀚的南海,从我们的家乡可以直达广东沿海的潮汕地区,成为一条“盐上米下”的黄金水道,因而与潮州结下不解之缘。

      在以往数百年以计的历史长河当中,我的祖辈们籍由水利滥觞之便,在这条黄金水道上操劳生计,拓展生存发展空间,使沿河村庄逐渐富庶起来,演绎了许多精彩的传奇故事。听上辈的老人们讲,每当行排开工之日,他们装备好行装,带上衣物干粮,把持状如“关刀”的排艄,挥动带有铁钩的竹篙,驾驭竹木连缀的木排,在湍急的河道上风餐露宿,劈风斩浪,经过十天半月以上的水上行程,将木材运送至潮州的意溪。当时的潮州意溪是中国华南地区最大的竹木交易市场之一,这里商贾云集,冠盖络绎,鲜衣怒马,鱼龙混杂,极尽商贸重镇之繁华。潮州城市周边所呈现的车水马龙、人来人往、红男绿女、豪奢绮丽的景象,常常让这些来自大山深处,没有见过多少世面的“上山人”,目瞪口呆,内心震撼,惊为瑶台龙宫,疑作海市蜃楼,趋之若鹜,流连忘返,倾心恣意地到处游逛一番。因而,这些远道而来的木材货主和水上排工,每当木排停泊于岸边,联系到购买的商家,双方起货交割完毕,结算好货款运费,便到潮州街头转悠上几圈,逛一逛街市商铺,看一看戏剧杂耍,甚至盘桓于青楼酒肆,过一过下里巴人的眼福,浏览难得一见的大世面,借以充实回家后向人卖弄吹嘘的谈资。当然,他们还会慷慨大方地花上一些零碎小钱,在街边小店里购置时兴的日用品,捎带买一些当地的糕饼糖果,作为回家时“等路”的礼品,借以慰籍家中馋嘴的孩子们。这些兼具色、香、味、形特色的潮式糕饼糖果,正是乡下孩子们心中的最爱,简直就是人间最美味好吃的食物,足以让他们大快朵颐,甘之如饴,回味无穷,甚至催化成为一种深固的内心情结,萦绕于怀,终生难忘。

      其实,我所谓的“潮州情结”,也是肇始于这些香甜可口、回味无穷的潮州小吃。从我约略记事的时候开始,已经是解放后的大集体生产时期。父亲作为一个憨厚的“上山人”,同时又是一个地道的放排工,曾经同众多叔伯长辈们一道,长期从事水上木排放运工作,作为除农业耕种之外的“副业”生产,成为一种重要的谋生手段。等到每年春夏之交的汛期一到,他和其他排工们一道,刚刚忙完莳田插秧的农活,便开始张罗搬运竹木、绑扎木排的事务。他们用排串、篾条、排钉、竹圈子将漂浮水面的竹木笼络起来,形成一条长约二丈、宽约一丈的“树搭子”。然后,将七、八条“树搭子”用竹缆纵向串连起来,再安装上排哨、竹篷、排扽等配套设施,便成为一条逐浪而行的木排。待到开排之日,排工们一声唿哨,一条条木排顺流而下,在河道上逶迤前行,首尾相接,浩浩荡荡,连绵好几里水路,如同一支出征的队伍,盛大的场面蔚为壮观。在那个政治狂热的时代,为了营造形势大好、干劲冲天的宏大场面,这种热火朝天的木排出征情形时常演绎,着实让岸上围观的人群兴奋异常,群情激动,热血沸腾!

      对此,排工们却镇定自若,按部就班,一副司空见惯、老成在在的样子,他们只凭放排的功夫和力气吃饭,驾驭着顺水漂流的木排,开启闯激流斗险滩的千里征程。经历行程顺利引吭高歌时美若神仙、遭遇激流险滩狂风暴雨时勇似老虎、遇到木排倾覆衣湿粮尽时如落水狗一般的水上放排生活。他们虔诚地祈祷妈祖太太的保护,只求一路顺风,平安无事,早日到达目的地交付完毕,结算好工钱回家,过上“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温馨日子。而对于我们这些小孩子们来说,父亲放排下潮州,是一件非常自豪、值得骄傲、充满期待的事情。我们每天都在计算木排运行的时间和父亲可能回家的日子,臆想突然到来的惊喜,尤其惦念即将带回来的“等路”,猜度其中可能包含的各种美食。瞬间似乎闻到了潮汕风味的糕饼糖果,让人垂涎欲滴、齿颊留香、牵肠挂肚的味道,忍不住呑咽几口充盈的口水。

      在物质匮乏、食物短缺的年月,尽管只是简单的一点小零食,也足以撩拨孩子们极其丰盈的好奇心和想象力。等到父亲从潮州回来之日,当他从行囊中拿出可口的云片糕、蛋黄酥、腐乳饼、红桃粿、腊饼等糕点、以及时鲜的荔枝、龙眼等果品,分发给我们兄弟姐妹的时候,这些平常从未见识过的美食,让我们欣喜若狂,欢呼雀跃!每当躬受亲尝、大饱口福之后,依然感觉余味无穷,意犹未尽。如此美好温馨的场景,一年之中总有那么几回,是我们童年岁月中最难忘的时刻,深深地烙印在我们的记忆当中。由此而来,也增进了我们对潮州的歆慕之情,对于这一座遥远的临海城市,我们感到无比的亲切,稚嫩的心灵总是充满无限的向往。  (二)

      潮州与地处内陆的闽西地区,因为韩江以及上游的汀江、梅江水系相连结,构成一条物殷俗阜、活力四射的“黄金水道”,所以地缘相近,物缘相通,人缘相亲,构成了密不可分的内在经济社会联系。通过人员往来、货物流通、商品贸易、男女通婚等联系媒介,使河洛文化和客家文化相互融通,促进了两个地区的共同发展,推进了两地的社会文明进程。

      自明朝、清代以降,直至民国时期和解放初期,随着潮州及围边地区人口逐渐增加,市场规模日益扩大,城乡建设方兴未艾,需要大量的建筑材料,以满足地方建设的需要。而地处韩江上游的福建闽西地区,山地广袤,森林茂密,具有丰富的竹木资源,盛产优质杉木等建筑用材,正好可以填补潮汕地区竹木资源稀缺的空白。因此商机凸现,交易日增,望市逐利,互通有无,促进了航运、建筑、商贸各业的全面繁荣。根据有关资料证实,当时地处潮州近郊的意溪镇,是韩江流域的重要津渡码头,成为华南地区最大的竹木交易市场,经历了长时间的繁盛时期。在意溪江堤旁边的直街上,大小竹木商行连绵数里,鳞次栉比,接踵摩肩,超过百家之数。加上从事放排、搬运、记码、销售、评估、结算等上下佣行业务的“中人馆”数十家,进而带动了物流、加工、餐饮、金融乃至娼妓色情等其他产业的兴起。一时间,车水马龙,商贾云集,交易异常红火,生意分外兴隆,成为潮州地方经济的重要支柱。每逢农历三六九的“对班”(圩日),在意溪坝尾设立的粤东与闽西地区的竹木交易集市,更是各路商界精英摩肩接踵,讨价还价之声不绝于耳,成为名闻遐迩的一方商业热土。

      随着竹木市场规模的不断扩大,市场交易活动的日益兴盛,商业竞争日趋激烈,闽西地区来潮州做生意甚至定居的人口也逐渐多了起来,在潮州蔡家围等地形成了一些客家人的聚居点,因而各类商事民间纠纷在所难免。因此,从清代开始,上游的闽粤各产行商,在潮州意溪相继建立组织,筹建会馆,派驻人员,以维护他们在意溪的营业权益,解决交易纠纷和人员住宿问题。比较出名的会馆主要有和平馆、金丰馆、公兴总馆、鄞江馆等。其中“和平馆”是意溪墟镇内建筑规模最大的一个客家会馆,为福建闽西武平人所创办。

      据说清朝咸丰九年,武平进士林其年前往潮州韩山书院任掌教(山长)。他在韩山书院主讲期间,看到闽西乡亲远道放排而来,在航道水路上终日漂泊,到潮州意溪后又要联系处理竹木交易业务,经常被当地的不法商人或者无良游民坑蒙拐骗,造成不应有的损失。而且由于人生地不熟,当地官员与奸商地痞沆瀣一气,相互勾结,往往求告无门,只能忍气吞声。为了顺应闽西武平以及周边县份的竹木商人在潮州地区经营竹木,维护本埠经商做工者的利益,处理各种经营纠纷的需要,使“上山人”能够有一个暂时歇脚休憩、饮茶喘息之地,更好地沟通信息,抱团取暖,共同应对各种事变和利益纠纷。因此,林其年主持倡议并组织林农木商集资,修建一座建筑面积达四百多平方米钢筋混凝土结构的三层楼房,并取名为“和平馆”,蕴涵“和气生财、平安康阜”之寓意。该会馆建成之后,成为闽西武平竹木商人和排工行佣者们的聚会休憩地点和处理各种纠纷居中调停的场所,极大地方便了本埠赴潮民众,保障了他们的合法利益,受到武平本埠赴潮经营者的广泛欢迎。

      我小时候喜欢听大人们讲“上州下府”的故事,其中一则与意溪“和平馆”有关,当地人到潮州做生意所衍生的故事,至今依然印象深刻,记忆犹新。这则故事是说解放前本村的乡绅陈某福,由于年轻时头脑精明,善于经营,广置田产和山林,兼营竹木生意,因而发家致富,家财颇丰。他还在广东蕉岭城里购置经营几间店面,生意越做越大,名贯乡里,盛极一时。在民国初的一段时期,“上山人”放运到潮州意溪的木排,沿途屡屡被当地的地痞浪人劫掠。这些浪人身手敏捷,水性甚好,身倚浮圈,手持利斧,踩水而来。一旦临近木排,快速斩断捆绑木材的竹缆篾圈,将木排边缘最好的木材劫掠,往往一个人抱拢数根木头顺水漂流而去,卖给当地专门转手盈利的地痞黑店,以供平时吃喝嫖赌,恣意挥霍。他们成群结队,行踪不定,倏忽来去,缈无踪迹,最多只打一个照面,似曾见过,又无实凭,因而报官无门,难以定案,致使木材经销商屡遭损失,苦不堪言。

      陈某福长期经营木材,在行业内渐露头角,经营的木排自然不在少数,因而损失更大。长此以往,怎生了得?他在心情激愤之下,于行排之日,穿着一身长袍马褂,腰揣一支驳壳枪,沿途押排而下。临近潮州意溪水域,确如排工们以前所言之情事,尽管大家全力警戒,木材仍然被盗掠许多。陈某福见此情形,顿时火冒三丈,义愤填膺,几次欲开枪击杀,又恐惹上人命官司,只能鸣枪警告,强行驱散。木排停泊于岸边的次日,陈某福考虑再三,忽然计上心来,便带了几个精明的排工,来到大街上逡巡,寻找曾经打过多次照面的水上劫贼。终于在青楼边的街面上看到一个特征明显的刀疤脸,遂跟踪至僻静处,一拥而上,逼其就范,悉数招供。陈某福怒从心起,撩起长袍,抽出手枪,当街对着刀疤脸的大腿就是“哐铛”一枪!刀疤脸伤及皮肉,鲜血直流,鬼哭狼嚎,连喊救命!疼得大声惊呼:“哎哟!上山人真狠啊!我再也不敢偷木头了!”这次竹木管理权属纷争,在“和平馆”的极力斡旋下,无非是一方具结悔过,一方出钱了结,最终得到妥善解决。俗语道:“打得一拳开,免得百拳来”。此后,潮州意溪一带的地痞浪人,震慑于“上山人”的狠劲功夫,再加上官府的治权介入,前来劫掠木材的现象大为收敛。由此可见,“和平馆”的存在,对于从事竹木生意的闽西客家商人来说,确实功效非凡,意义重大。

      然而,世事沧桑,人生如梦。一个人的生活进程跌宕起伏,而最后的结局却难以预料,往往超出人们的想象。这个故事的主人公陈某福,由于经营得当,治家有方,家中山林广阔,田产充盈,家财丰裕,权倾一方。在解放后土改时被评为地主,长期接受批判斗争,其悲惨境况难以言状。我们小时候经常随大人去开批斗会,每次都看到民兵押着年近古稀之年的陈某福,头戴高帽,五花大绑,游村示众。只见他步履踉跄、战战兢兢地被推到台上跪下,只能低头认罪,规规矩矩,不能开口争辩,乱说乱动。否则,便会被施以专政的拳脚,接受阶级斗争的洗礼。记得一个数九寒天、滴水成冰的日子,几个武装基干民兵押着他游村,走到村中间的小木桥上,突然飞起一脚将他踢落河中。他在水中挣扎许久才爬上岸来,冻得连打喷嚏,全身僵硬,直打哆嗦,其惨状不忍目睹。此情此景,至今回想起来,仍然让人感到不寒而栗。据我所知,他的一众儿孙们,也过着万分屈辱、低人一等的生活,或者在家乡天天陪斗,或者逃亡外地求生,身世陷于飘零,家境沦为衰败,实在苦不堪言。最近,看到几个人在网上调侃,其中一人感慨自己的家族,原本良田千顷,家财万贯,富甲乡里。因为其祖父不务正业,终日花天酒地,吃喝嫖赌,过尽了人世间的好日子。终于在临解放前败光了家业,成为无业游民,靠人施舍过日。解放后,却反而因祸得福,被评为贫苦雇农,避免了沦为阶级斗争对象的窘境,还成为新政权的依靠对象,成为屡次运动的积极分子,从而保护了家人和家族利益。是啊,人世间的跌宕起伏,兴衰荣辱,是非成败,命运轮回,莫甚于此,让人为之唏嘘,感慨万千。

    【审核人:站长】

        标题:潮州行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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