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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的“熥”功夫

  • 作者:怀才抱器
  • 来源: 原创
  • 发表于2024-06-08 08:18: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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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一

      说起这个“熥”字,我还是跟一位化学老师学到的。他考我“熥”字怎么写,我说不会,但知小时候母亲熥菜熥饭,都吃过。他是来笑我这个高中语文老师的。后来他说,不会写“熥”字,不一定就不是好的语文老师。我知这是安慰我。

      父亲年轻时的本行是厨师,但母亲跟父亲争辩的时候,总说自己的“熥”功好。

      我记得,也就是过年时节,或者家里要管村里老师饭的时候,母亲才炒菜;烹炒煎炸,四般武艺,在过年才用得上,也是有限地使用。一年365天,有360天我们就吃熥菜熥饭。日本《新国民杂志》创始人花森安治说,改变一户家庭口味的做法,比推倒一个内阁还要困难。我为他的生活美学找到了例子,很认可。

      什么东西吃多了都会厌,那时曾问母亲“熥”字怎么写,母亲窘迫,笑了笑,不作答。我也不会写。只是想让母亲改一下这个土气的词,甚至改一下这种没有特色的饮食方式,为难了母亲。

      说起这个“熥”字,组词“熥饭”是对的,“熥菜”就不符合词典的义项了。词条释义:烘烤或把凉了的熟食再加热。按照现代健康饮食观点看,显然熥的食物是不大好的,但曾经的年代,在温饱还不能完全得以满足的时候,有口热饭就行,哪管是炒还是熥。新鲜的饭菜,放进锅里弄熟,那不是“蒸”?而在胶东半岛的荣成统归“熥”,也是上世纪80年代前农村的较为普遍的餐饮模式。

      熥,普通话读teng,阴平,我母亲读作去声。我感觉她应该是把生活的力量加进去了,一点也不别扭。  二

      熥菜,母亲最讲究器皿,必须是泥陶的碗或钵子,黑色的最好,浅灰和红色的都不要。曾问母亲为何,母亲说泥土陶去怪味。始终不懂得其中的道理,总以为母亲说得对,或许她深爱着土地,或许是穷得买不起挂了釉质的陶器,才想出这么一个似是而非的道理。没有什么答案,但并非没有意义,一个问题,要比一个答案更重要,更能让人产生探究的兴趣。

      后来我发现,瓷碗洗刷的时候,油渍去得掉,而泥陶碗的油渍已经渗透到泥陶内部,成为下一顿熥菜的“油源”。现在,说起来,有些心酸,那时还很庆幸找到了省油的法子呢。

      所以,我退休后想吃熥菜,便去大集找到泥陶碗,买了几只。好在这门烧制泥陶的手艺没有绝迹,居然不难找到。

      我一直认为,一种饮食习惯有着基因传承的关系,总认为母亲做的饭菜才是世界上最好吃的。要给母亲的厨艺打分,都是100分,每个子女都会这么判分,并非徇私。母亲体内的益生菌也传给了我们,味蕾便有了母亲饭香的记忆,人间烟火,血脉相连。有些不能揣进口袋里的东西,反而已经融入了我们的生活。

      白菜,是半个秋天,一个冬天,半个春天的主菜食料,所以说,百菜不如白菜,白菜挑起农家日子的大梁。平时,母亲熥白菜,在刀工上有变化,刀斜着片下来的;横切的,竖切的;甚至还有手撕的。加上几片生姜,几截葱白,关键是加上自家推磨的豆豉面酱,花生油一定少许少许。甚或抓一点点芝麻粒进去,替代花生油。这一点,父亲最赞成,并非是为了保护血管,而是省着吃,一坛子花生油,天天舀,一定要舀到新花生油入坛子,才感到安心。父亲在1958年大跃进时期,在村上食堂做厨师,有一个挺窝心的故事。他以酒盅舀花生油,大拇指占据盅内的体积,人称“大拇指油”,父亲解释说,经不起几次舀,油坛子就见底了。母亲和父亲在对待油多少的问题上,罕见地达成一致。母亲说,关键是熥菜出锅时,趁着热乎气速拌就有了香味。还是想不出道理。

      有时候,我从食用油多寡上看到了时代的不同。曾经做饭加点油星儿,那是润滑血管,滋养血管;如今吃油如喝水,血管常常被堵塞。从温饱到奢侈,油见证了时代的不同。曾经贪个大油水,现在避之,我愿意回到那时的清汤寡水的素食生活,羡慕着今天的极大丰富,不过要控制着食欲。

      关于白菜,父母因为闯关东,谋生朝鲜,学到了酸辣白菜的腌制,而且正宗地道,所以每年腌制好几口大缸。酸菜腌制好了,几乎每天每顿都要熥酸白菜。其好处,不胜枚举。

      辣口胜油香。无辣不欢,辣味是疯狂的享受。辣可以让我们忽略饭菜的质量。的确,酸白菜很吸油,也很容易出香,一点点油花,都可以激起一阵难得的辣香。母亲说,省着点油,过年多炸几回面食。这是借口,从未见过多炸几次。

      无油辣也鲜。酸白菜,横竖来几刀,不坏形状,半棵菜躺在泥陶盘里,在酸菜的刀口处,塞上几根小干鱼,胜过一勺油。鱼腥也当油,尽管口感不一样,但也能慰藉舌尖。

      半熟最省火,吃起来风味更特别。酸白菜能生食,母亲很会掌握火候,只烧个半熟就停火,咬起来还半拉脆,咯吱咯吱的,声音有时候会佐食的。熥,也是讲究火候的猛与缓。

      还别说,如果酸菜炒来吃,还真不如熥着吃。我认真比较过。品菜讲究色香味形感,熥菜有着独特的口感。白菜呈微黄,有了食欲;其香并非是猛火冲击而出,是自然泛出;味道极鲜,可能是没有破坏菜中的鲜度使然;不至于炒烂变形,口感上并非是油盐功夫导致的鲜,而是菜味自然溢出。什么佐料也不加,省事且保持原汁原味。

      那些年,我特别喜欢过冬天,每顿吃熥酸辣白菜,满头大汗,这不是喜欢吃的假象,而是开胃的结果。有了熥菜,主食吃什么,似乎不在乎了,反而觉得玉米饼子才是熥菜的最佳搭配了。山珍海味,吃得多了,反而麻木了舌尖,味蕾也迟钝起来,所以有时候喜欢重温熥饭熥菜的素食滋味,生怕找不到生活美好的意义。世间美食,皆不及母亲做的饭菜香,更不及我母亲的熥菜有味道。这不是强词夺理,是一种难以抹掉的情感已经渗透在儿子的血管里。  三

      春天来了,山中挖来的荠菜,洗净根茎叶,一勺面酱,熥来吃,不坏春鲜。五月槐花香,拌上玉米面豆面,放在泥钵子熥,纯粹的槐花豆馍,香气氤氲。辣椒,茄子,豆角,萝卜条……所有的菜都可以熥,保持原味,地道的鲜度。就连冬天推磨的豆腐,母亲也只加一勺鱼油(超市名“鱼露”),端上来,挖着吃,查遍食谱,未见这吃法。

      母亲说,别太穷,穷了熥着吃。这是她的经验,也是牢骚话吧。她未必不想炒一个菜,炸一顿面食、肉丸子、新鲜鱼,没有这样的口福,但母亲坚守了一个“熥”字,让日子在无惊无奇中安然度过。

      母亲有过脑洞大开的时候。为了吃个特别味道,居然把鸡块放在锅里炒上几分钟,然后放进泥陶钵子里熥。当然各种佐料都拌上,一点也不缺功夫。焖鸡柴,炒鸡浸味不匀,炸鸡不舍得油,这个吃法,恰恰好,而且一起进锅的饭菜也染上了鸡鲜鸡香,那时没有什么鸡精,这个做法胜过鸡精三粒的鲜。

      怎么形容“熥鸡”的口感呢?我觉得较之当下的肯德基的炸鸡块好吃,且保持了原滋味,这是独一无二的美食,简直不可再版。

      最喜欢吃的是母亲的“熥米”。我们生产队的北沟有几块袖珍式水稻田,每年社员可每人分上三两斤稻米,这是稀罕物,过年都要省着吃,放在大锅里煮米,很破费,粘在锅底锅边的锅巴好吃,但不舍得,觉得是糟蹋。那就用泥陶碗熥着吃,一般是我有个头疼脑热的小病,母亲就当一味药。现在我们把先进的炊具拿来,电饭煲,高压锅,做出的米饭很有档次,但少了那时的味道,曾拿《芋老人传》的故事来劝自己,此一时彼一时,条件变了,吃的滋味就不一样,其实,并非如此。就像母亲说的,拍黄瓜和切黄瓜,天上人间!饮食这东西,虽是平常物,不同的做法往往给人不同的美食美感。

      米犹药,想想也有意思,跟中华文化的“药食同源”扯上了关系。感冒了,一顿熥米,赛过“黑加白”好几粒,从小几乎不知药滋味,倒是希望自己常得个感冒病,好吃熥米。这份心思,母亲笑而不点破。

      并非所有的锅里加热都叫“熥”,地瓜,土豆,毛芋头加热使之熟,则叫“烀”。我始终不知如何区分,到底两个字如何使用。以加温的时长来分辨?胶东半岛人习惯那样说,应该有着道理。

      母亲把“熥”用到了极致,若不是亲见,想都想不出。冬天做晚饭,她总把几块石头放在锅里熥,出锅的石头,热腾腾,母亲用旧布包裹起来,放进被窝。火炕即使不烧火加温,被窝里还是暖呼呼的。现在想来,比电褥子电热毯暖手宝之类的东西还好,环保省电。“熥石”的温度可以一直持续到天亮,尤其放在脚的部位,特别舒服。

      那年我去山西太原参加学术会议,遇到一位山西朋友,席间,我们吃到“熥饭”(饼入锅熥食),谈起了“熥”文化。他说,熥,现在还是山西晋南、陕西关中一带处理食物的方法,他还向我介绍了秦军熥疗灭六国的传说。据说,这个办法是秦将白起发明的,白起要在冬季向魏国发起攻击,条件艰苦,士兵难以御寒,他发现,行军做饭为了快捷,将石子烧热了熥馍,就让士兵将烧热的石子包裹起来放在身上取暖,将士免受冻伤,兵士体格健壮,势如猛虎,魏君望风而逃,一举收占大小城池60余座。

      母亲未读书,肯定不知这个故事,但她在严寒贫苦的日子里,琢磨出“熥石”取暖的方法,让我为之自豪。日子穷,要看怎么过,不算计,穷个没有头。母亲在那样的条件下,保住了一家人的温饱,功不可没。“熥石”与“熥疗”有没有一脉相承的可能,不知,但“熥”的确诞生了很多治病的特殊疗法,我认为,火疗,远红外疗法,都应该是从“熥”上获得了灵感而出现。  四

      曾经,母亲是舍不得一把火的温度放在室外破费掉,在房子正厅的锅灶里烧火,可以暖一暖土炕,一举双得。熥饭熥菜的香绝不放出屋子,那股烟火气,可食可暖。

      在胶东,很时髦“铁锅炖大锅熥”的吃法,铝制锅,小印锅,做不出滋味,吃不出曾经的口感。有时候,我就喜欢带着食材去乡下亲戚家,用上“野锅”(在院子里临时支起的简易锅灶),吃一顿“熥”味和“野味”。然后围着“野锅”马上吃,此时就像看到母亲站在身边,看着我狼吞虎咽,只是不说话。母亲的一个“熥”功夫传给了我,一辈子享用。

      我的母亲并未创造出“熥”文化,但她有功夫。在长期的生活中,不断琢磨,让一家人吃上口味特殊的饭菜,有了温暖,令我生敬。一个人从事的工作可能很普通,但能够在普通的工作上出彩,就是有了功夫。能够守住一个专业做到底,就是不简单,就是人生的功夫。母亲活着的时候,没有得到我的赞美,趁着写文章,我给母亲送一个荣誉吧,致敬“功夫母亲”。

      从工作岗位退下来,常常想自己一辈子怎么过来的。我是一个并不聪明的人,常戏谑自己就是“混”下来的,不过内心也不能接受这个“混”字,突然想到母亲的“熥”,觉得这个字眼概括我的人生非常合适,熥是一种慢功夫,时间可以偷走我们的青春,我们也可以把时间偷过来,慢慢地熥着,熥出滋味。“混”,让时间划过,无声而逝;熥,让时间成熟,自成韵味。

      日子好了,没有传承母亲的“熥功”,但为给生活调味,我不能放下母亲传给我的秘诀。不厌普通一餐,用功夫“熥”,总会出味道。  2024年6月6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

      

    【审核人:站长】

        标题:母亲的“熥”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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