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志英的别样人生

  • 作者:闲云落雪
  • 来源: 原创
  • 发表于2024-05-28 00:35: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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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村后街的一处树影里,站着几个老年妇女,正叽叽嘎嘎地闲聊,见我停下车,不约而同地瞅过来。我关上车门,挂起笑脸向她们走去——虽然还没看出是谁,但乡亲是错不了的。许大娘首先开了口,热情地跟我寒暄,另两个婶子也点头附和。我跟她们一一问好,到志英的时候,她冷冷瞥了我一眼,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算是回应,然后又跟那几个人说,她是大干部,不认得咱这平头百姓,怕咱粘上她呐。你们不知道,上班的人都胆子小……

      我站在风里尴尬了几秒,直到父亲喊我取东西,才微笑着冲她们摆摆手,走回车旁,可心里却像吞了个苍蝇,难受得很。

      志英这是怎么了?我没觉得惹到过她呀。我暗自纳闷,不由细细翻检过往的所有记忆,若说跟她有交集,似乎只在单位大院里见过几面,难道她在怪我没有尽到“地主之谊”?

      那是多年前的事情了,我还在乡镇工作。有一天上午,我从那排工作片办公室前经过,见她站在一间屋门前,正激情四射地跟工作片领导谈事儿。她侧面对着我,我以为她没有看到我,而我也刚好有事,就没有跟她打招呼,其实,私心里也有躲她的意思。过后也没往心里去,但后来再在大院里碰见,她就总是淡淡的,似乎不认识我,似乎懒得跟我攀扯。当时,我并没觉得有什么不妥,甚至还庆幸她不答理我,现在听她这么一说,我才知道,她早对我心怀不满。她是不是觉得,我在那里上班,又是一个村的乡亲,当时应该站出来帮帮她呀。

      志英是上访钉子户,三天两头去上访,镇上、县里、省里,也去过北京,可谓名声在外。一般上访户的诉求,经过几次协调,基本都能解决,可对志英,始终没做到一劳永逸。除了好言相劝,还是好言相劝。

      关于她上访的起因,得推到上世纪九十年代,事情并不复杂。据说,当年村里在推进一项什么工作时,毁坏了她正处于结穗期的玉米,有关方面及时给了补偿,但她听说上面给的多,而她领到的少,似乎中间有人“骑了驴”,她对此感到气愤,要求严查并全额补偿。本是很容易解决的一件事,不知怎么就演变成了老大难,村领导、乡领导、合乡并镇后的镇领导,换了一茬又一茬,可她,始终奔波在上访的路上。

      为此,我专门问过负责信访的人,那人撇了撇嘴,面露难色地说,不是不给她解决,是她的要求每次都不同。一开始要求包赔损失,这个很合理,当时就赔过了,可她后来又说赔少了,要按照市场行情的几倍赔偿,按她说的赔了,她又让赔偿这些年的误工损失,误工损失还没个眉目呢,她又要求撤换村领导。别说村领导了,连我们都早不是当年的那些人了,怎么撤?反正她总有似是而非的理由,总没个完,也不知她整天忙着上访,究竟图啥,自家日子不过了?

      听说她有个在外面做记者的亲戚?我好奇地跟了一句。谁知道呢,反正她总提,也没人去考证这个。咱就本着息事宁人的原则,尽量帮她解决问题,解决不了的,就只能做解释安抚工作。快七十的老婆子了,也不容易。我默然,并对跟她有点沾亲带故感到些许羞赧。

      是的,我们沾亲带故,她丈夫是我的远房侄子,按辈分她应该喊我一声姑的,虽然她从未喊过。我离家较早,跟她并不太熟悉,但她是镇上的名人,好多事情自会有意无意地传进我的耳朵里。

      我听过的关于她最惊世骇俗的的一件事是,有一天,她去找领导反映问题,恰巧这个领导是新调来的,对她的问题和做事风格不甚明了,在她说完自己的诉求后,领导很原则性地说,你先回去,我了解了解情况再给你答复。她一听就急眼了,说,你别给我打官腔,这事你必须解决,要不然我就告你耍流氓。她一边说一边躺了下去,还作势脱裤子。领导吓坏了,赶紧打电话把办公室主任叫来,喊了几个人把她半劝半拖地拽了出去。

      多年上访,她颇有一些自己的心得,甚至成为她在乡邻之间炫耀的资本。有一次我回老家,跟大娘闲聊,聊到了志英。大娘说,她现在可了不得,通上(跟上级领导能对上话),出门就有便宜车坐,哪天不想自己花钱,只要一个电话,管保有人来接。上次县里来义诊白内障,有几个要去县医院做手术,她就是给镇上打的电话,来车把她接走的。你别不信,这都是她自己跟一帮老娘儿们谝的。我一面听,一面想象着志英那口眼歪斜的样子,她原本表情就怪异,再一激动,怕是更加耐人寻味了。

      我绝不是有意要诋毁她,志英的相貌真的有些特别。粗看上去她五官端正,再细一瞅,又觉处处别扭。她的眼睛眼白多,眼仁少,且目光难以聚拢,一只看向你的时候,另一只却看向别处,所以你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在看你,什么时候在看别处;扁平的鼻梁,大大的嘴,下嘴唇有些外翻,嘴角线条格外潦草,没有丝毫美感;脸上的肌肉也缺乏女性的柔软,仿佛是附着在上面,缺乏生机和活力。

      但她的丈夫家贵却一表人才,中等偏上的个子,身姿挺拔,相貌堂堂,更重要的是,家贵还有一手好木匠活。他们是如何走到一起的?我不得而知。都说姑娘二十一朵花,或许年轻时的志英也曾漂亮过吧。

      志英虽然相貌粗鄙,却是他们家“最有见识”的人,家贵处处听她的号令。家贵哥儿三个,他是老二,老大家富早分家另过了,老三家宝是聋哑人。志英进门后,也学着大哥家富的样子,跟婆婆和家宝分了家——谁愿意背着两个大累赘呀。

      分了家,这艘崭新的家庭之舟得以轻装前进,再加上家贵的手艺,两个人的小日子过得红红火火。几年间,志英先后生了四个儿子。在农村,儿子意味着一切,志英一连串生了四个,她在那个家里,更是英雄一般的存在,地位无人可以撼动。

      我那时小,对村子里的人和事大都记忆模糊,但有两件跟志英有关的事却印象深刻。一件是听来的,一件是我亲身经历的。

      志英的小叔子家宝虽是聋哑人,却很聪明勤快,还爱串门,时常在晚饭后到各家串串。有时会溜达到我家,手舞足蹈地比划着,跟我父母“谈天说地”。“说”到兴奋处,不由眉飞色舞起来,嘴里发出奇怪的笑声。父母耐心地看他“表演”,然后手嘴并用着,跟他比划回去,双方你来我往不断。

      志英的不孝就是经由家宝的口传进我的耳朵的。

      我看不懂家宝的哑语,却充满好奇,每次等他走了,就急不可待地问母亲,哑巴(村里人都喊他哑巴)说啥了?母亲嗐了一声,说,告诉他二嫂不孝顺呗,说他二嫂瞅着他屋里头(哑巴和他娘的家)没人,去他家偷麦子,平常不让家贵帮他们干活不说,还把孩子们都塞给婆婆,不给看就骂。哑巴就是说不出来,可眼不瞎呀。母亲说着又叹了口气。

      家宝娘去世的时候,我去参加葬礼。离她家老远,就能听见志英那惊天动地的嚎哭声,一边哭,一边唱歌似的数落,一边啪啪拍打着棺材,一副伤心欲绝的样子。我跟在送葬的队伍里缓缓前行,耳边却满是村人的议论声:“装得可真像。”“切,干打雷,不下雨,骗鬼呢。”倒是哑巴那无声的眼泪令众人纷纷湿了双颊。

      失去了娘的陪伴和照顾,家宝过了几年吃百家饭的日子,在一个寒冷的冬夜,悄悄告别了人间。

      志英做人强势,跟人掰扯起来头头是道,但几个儿子却不肯听她指挥,先后“背弃”了她。先是小儿子,在他十岁那年的夏天,不知因什么事,母子俩爆发激烈的战争,小儿子人小气性大,赌气喝了农药,结果了自己的小命。几年后,大儿子讨了媳妇,在志英身边生活过几年,但志英对儿媳高低瞧不上,婆媳之间龃龉不断,直至水火难容,儿媳妇抬腿回了娘家,大儿子索性也跟了去,小夫妻在那边安家落了户。平时,大儿子自带干粮回村到自家田里耕作,忙完再返回岳母家,跟志英基本不来往。

      二儿子初中毕业后,志英想让他跟家贵学木匠活,二儿子不肯,志英又搬出自己的拿手好戏,一哭二闹三上吊,二儿子对这个家绝望至极,宣布跟他们断绝关系,然后离家出走,从此杳无音信。

      三儿子也没有留在家里,这些年一直在外面打工,并在外面成了家,唯一不同的是,他偶尔跟志英有点联系。

      无从得知他们家发生了什么,也无意探究他们母子之间的对错和恩怨,但仅从四个儿子的选择来看,志英作为母亲无疑是失败的。都说,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能有怎样解不开的怨恨,让孩子们纷纷抛下自己的父母,背弃生他养他的家园?父母,是这世界上最可依赖和信任的人,而家园,是一个人生命最后的归宿。

      我百思不得其解,自己的日子过成了一地鸡毛,却始终执着于上访,志英究竟是为了什么?几十年前,她第一次讨要说法时,无疑是有屈可诉,但那时她的家庭已经遭遇变故,小儿子离世,大儿子搬离,二儿子三儿子也不肯听她安排,屡屡受挫的她,是否已经在心里种下了不甘的种子?她的潜意识里,是否已然有了与这个世界为敌的执念?以至于时至今日,她依然对上访孜孜以求,或许她是在用这种方式,宣泄心中的愤懑和委屈。

      只是人生苦短,转眼已是暮年,眼望周遭含饴弄孙的乡邻们,耳听一声声爷爷奶奶的呼唤,志英是否有那么一两个时刻,感到孤独寂寞和冷清?是否会有一些愧悔和反思?

      那天下午返回的时候,车行至志英家院子,恰遇志英从外面回来,正背对着我们,伸手去开门锁。她乱蓬蓬的白发被风吹乱,有几缕在空中横飞,腰身佝偻着,衣衫皱巴巴的。她推开门,步履迟缓地踱进去。她的面前,是长长的一排空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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