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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海上生活

  • 作者:沧桑战神
  • 来源: 原创
  • 发表于2024-05-26 09:47: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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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接到医院电话的时候,我正在阳台上给一棵百合浇水。这棵百合已经长满子弹头样的花苞。我数了数,不多不少,刚好十个。“差不多一个星期就开花啦。”看着这些花苞,我心中暗想。正在这时,卧室里忽然传来手机的音乐铃声,是那首熟悉的《游牧时光》:“我用我自己的流浪,换一个在你心里放马的地方,像那游牧的人们一样,把寂寞忧伤都赶到天上……”这首《游牧时光》做手机铃声已经一年,那沧桑悠扬的旋律依然能拔动我的心弦。

      我走进卧室,拿起手机按下了接听键。队长的声音从话筒里传来:“喂,曹医生吗?有个紧急的出海任务,你有时间去吗?”

      “什么任务?”我问道。

      “海七后天要拖航,需要配置一名医生。如果你能去的话,明天赶到曹妃甸码头,海七现在停泊在码头那里。”队长在电话里说。海上平台上,医生的岗位不可或缺。它和悬挂在平台两侧的橙黄色救生艇同样重要,是海上生命的最后一道防线。

      我知道,“海七”是海洋公司的一个钻井平台。虽然我没有去过“海七”,但“海”字辈儿的姊妹平台我去过不少。“海九”、“海十”、“海十七”上面都留下过我的足迹,尤其是“海九”,我和它一起在波斯湾看了六年的日出日落,算得上缘份深长。“海十”和“海十七”虽然没有相处太长,但也曾数次光顾。我熟悉它们,犹如农民熟悉自己的田地那样。

      “哦,我能去。”爽快人办利索事,一趟长途奔袭就在这样的三言两语中决定下来。其实,我早已习惯了陆地和海上交替往返的生活,同事们在一起闲聊时,我们都戏称自己为“水陆两栖动物”。

      第二天下午,我打了一辆出租车沿着海防公路直奔曹妃甸。

      曹妃甸是唐山市的一座海岛,原本是没有名字的荒岛。据说大唐初年,唐太宗李世民东征高丽,回军途中船队经过此岛,军队在此休整。休整期间,唐太宗的一名爱妃名唤曹娴儿的忽然染上重病,几日后竟不治身亡。唐太宗悲痛之余,为曹娴儿金箔塑身,并在岛上建了一座大殿以供奉曹妃的金身。从那时起,此岛便称为曹妃殿(甸)了。

      出租车一路飞驰,约莫三个小时就到了曹妃甸码头。

      司机师傅缓缓踩下刹车的时候,曹妃甸港口到了。临近黄昏,港口起了一层薄雾,薄雾中,夕阳像一盏红灯笼,正低低地挂在曹妃甸码头远处的沙滩上。“红灯笼”弥散出缕缕柔和的光线,笼罩了整个港口。港口里贮着一泓清清的海水,海水在微风中漾起微波,微波上漂满了红绸般的阳光。

      走下车,我先看到了靠泊在码头上的“海三”。“海三”是一个沉箱式的钻井船,它漂浮在海湾里。大海正在涨潮,船浮起很高,通往“海三”的舷梯被拉得很长,很陡,高高地搭在船舷上。我站在舷梯下面仰望“海三”,像仰望一座峻峭的山丘。

      “海三”的旁边不远处的平台是我曾经去过的“海十”,“海十”的旁边是“海五”。我四处张望着,却不见“海七”的身影。“海七”在哪里?我向码头吊货的水手打听。他们告诉我,“海七”在“海三”的另一侧,去“海七”要跨过“海三”。原来如此!我向他们道了谢,爬上了那架又高又陡的舷梯。

      气喘吁吁地攀登完最后一截舷梯,我从“海三”的船舷上露出头来,一眼便看到了“海七”高耸的桩腿:三根,圆圆的,巨粗,通体乌黑,顶上却漆一个白圈,一个红圈,白圈在下,红圈在上,活像圣诞老人戴的帽子。再往前,越过管子甲板,“海七”的全貌便收入眼底了。

      “海七”最东的部分是直升机甲板,像一个平放的绿色乒乓球拍,可起降直升机。这里便是船艏方向。直升机甲板后面是一号桩腿,一号桩腿后面紧邻生活楼。生活楼与直升机甲板连成一体。高出直升机甲板一层。从这个方向看过去,这样阶梯式的结构有点像明代文官的官帽。生活楼西边便是“海七”的核心部位——方形的悬臂梁,几十米高红白相间的钻塔就座落在悬臂梁正中。钻井的时候,悬臂梁向海面伸出,钻杆由此深入海底去探寻埋藏地下的宝藏。悬臂梁的两侧对称矗立的则分别是二号和三号桩腿。

      从空中俯瞰,“海七”就像一只停泊在海面上的大鸟。直升机甲板是鸟头,桩腿是竖起的鸟翼,生活楼和主甲板是鸟身,悬臂梁就是鸟尾。

      很快,我跨过搭在“海三”和“海七”之间的栈桥,来到了“鸟身”上。医务室设在“鸟身”的侧肋,白色密封舱的门紧闭着,像鸟身上的一片羽毛。我抓住手柄,逆时针旋转,用力!“轰隆隆”一声响,像阿里巴巴打开藏宝洞的石门那样,沉重的“羽毛”豁然洞开,一个陌生的医务室映入眼帘。

      但只一眼,我就喜欢上了这间不大的医务室。

      医务室不大,方方正正,木地板,一张办公桌,一张卧床,一张诊疗床,一排木制橱柜。靠近舱门的墙壁上挂着一台自动除颤仪,除颤仪下面是一台心肺复苏机。这两样都是救命神器,而且是神雕侠侣般的最佳拍档。海上平台医务室不能没有这两样东西,犹如战场上的士兵不能没有枪一样。

      很少有人会用上这两样设备,因为一旦用上了,就意味着生命的焰火已濒临熄灭,需要紧急抢救了。二十几年前,我见识过除颤器的魔力,它真得像一根火柴,重新点燃了一朵即将变成灰烬的生命焰火。

      那是我的一个同事朋友,患病时刚三十六岁。那天早晨他到医院上班,丝毫没有察觉到死神已经悄悄紧随他的身后了。他刚刚迈进诊室,忽然胸部袭来一阵压榨性剧痛,伴呼吸困难、大汗,强烈的濒死感让他意识到心脏出了大问题,不久之后的心电图证明果然是心梗,而且还是前壁大面积心梗!生命有时候就是那样的不可预测,上班前还有说有笑的他就这样一下子就滑到了死亡的边缘。他的一只脚已经踏进了鬼门关。果然,几分钟之后,他出现了心源性休克和心脏骤停。幸运的是他在医院发病,心跳骤停后,有人做心肺复苏,有人火速拿来除颤器,现场一阵忙乱……所幸,两次除颤后,他的心脏竟奇迹般地复跳了!生命的火苗被重新点燃。生命的挽救,除颤器功不可没。虽然并不是每个心脏骤停病人都这么幸运地被救活,但那次的成功的除颤,使他的生命延长了二十年。

      “海七”明日就要离开曹妃甸码头驶向茫茫大海,那里远离陆地,一旦遭遇心脏骤停病人,医生将孤军作战。到了那时候,除颤器和心肺复苏机是医生唯一的武器,所以,医生必须像士兵爱惜武器那样爱惜它们。于是我开始仔细检查和清洁医务室的设备。取下除颤器,检查显示屏。拭去上面的灰尘,英文单词“OK”清晰可见。这表明除颤器处于完好可用状态。打开心肺复苏机,显示电量充足,其他备用件也完好无损。

      检查设备的过程,就像做一道几何证明题。当重要设备被证明完好时,我的心也随之变得轻快起来。

      接下来就是整理各式担架、各种急救箱,更换和添加急救药品和消耗品,摆放常规药品:弯腰从纸箱取药,直身往橱柜放药,记录数量和效期,分类摆放,效期字样的药盒面朝外,便于查看检查……不是我有强迫症,而是药品和人一样,也要占据适合自己的位置和岗位,取用方便啊。

      当所有药品像阅兵式上的士兵那样排列整齐后,我的额头已经渗出细密的汗珠。把记录下来的药品草稿放到桌上,坐下来喘口气,泡上一杯红茶。我凝望着舷窗外浅绿色的海水出神。机舱里的主机还在休眠,等待几日后服役上岗,所以舱里舱外一片寂静。我能听到海水在脚下呢喃,看到海水泛起浅淡的浪花。此刻,我感觉自己就像一列火车,马不停蹄地行驶着,终于到达了一个小型车站,现在需要停下来加油加水,稍稍休憩片刻了。

      当我最后把老三件(听诊器、血压表和体温计)放到桌上的时候,医务室的门开了,有病人走了进来。

      他进门的那一刹那,我确信我的潜意识里已经掠过“步行入室,营养中等”等词语,一刹那有多长?据《仁王经》记载,九十刹那为一念,换算成现在的时间,大约是0.013秒,也就是说,在0.013秒内,我已经对我的病人有了初始的印象。虽说人不可貌相,但医生首先要做一个“相面先生”。

      看病就像射箭,正确诊断是正中靶心,误诊是脱靶。海上平台圈子很小,最好不要脱靶,所以要尽量认真对待每一个病人。我让病人坐到凳子上,微笑问道:“您哪里不舒服?”医患之间的交流就从这句开放式的询问展开了。

      问诊其实就是有技巧和目的的聊天,它没有固定模式和顺序。内容更像在写一篇形散而神聚的散文,在抽丝剥茧中寻到有用的信息,顺藤摸瓜,找到症结所在。聊了几句之后,我开始高度怀疑他患上了腰椎间盘突出症。他的神经“高速公路”发生了卡压。

      后面的查体验证了我的判断,所有的证据都在指向一个结果:他的四、五腰椎的椎间盘向后外侧膨出压迫了脊神经根,但纤维环可能尚未破裂,髓核尚未脱出、碎裂和溶解,仍可通过保守方法医治。

      其实,腰椎间盘突出症并没有很好的治疗办法,休息当为首选。疾病面前,医生更多的是无能为力。这让我想起特鲁多医生的墓志铭:偶尔去治愈,经常去帮助,总是去安慰。

      详细解释后开了药,送走了我的第一个病人。

      翌日,当清晨第一缕金色阳光漂在海面上的时候,忽听外面一声汽笛长鸣,隔窗一看,六千马力的拖船就位了。它像一只橙红色大鲸鱼,要拖着“海七”这个庞然大物去往深海。我跑出去,站在船舷旁边看,平台已降至水面。大海用它的舌尖舔吻着平台的下半部分,发出“哗哗”的潮音,它以这种方式向我们告别。拖航马上要开始了。

      突然,拖船发出一声怒吼,一股黑烟冲上蓝天,螺旋桨转起来了,搅起下面泥黄色的海水,拖缆慢慢拉紧,“哗楞”一声响,海水荡了一下,我忽然有些头晕,抬头一看,码头已经开始向后缓慢移动了。

      很快,我在餐厅的大显示屏上看到了经理用无人机拍摄的视频。前面是拖船,中间是“海七”,后面还跟着一只引水船。它们像虎鲸那样排成一列纵队,荡开层层碧波,破浪前行。许多海鸥围绕我们上下翻飞,场面好看而壮观。这样的队列让我想起十几年前北约的航空母舰编队穿过波斯湾的情景。

      那年我在“海九”工作。有一日中午,外面有人大喊:“快出来看呀,过航母了!”我连忙跑出医务室去看。只见距“海九”两三海里的地方有一组航母编队正在通过。排在最前面是英军的白色驱逐舰。中间是美国的林肯号航母,上面停满了战机。那些战机像一群乍开翅膀的蝗虫,仿佛随时就要起飞扑向成熟的庄稼地似的。后面不远处跟着一艘灰色的法国炮艇。它们排成一列纵队,乘风破浪,耀武扬威地从我们眼前驶过。

      当时美国与伊朗关系极为紧张,航母编队从卡塔尔和伊朗之间的公海穿过,当然是为了向伊朗炫耀武力。那些伊朗同事看着逐渐远去的编队,脸上浮动着无奈的苦笑,良久无言。我想那一刻他们心中肯定是五味杂陈吧。

      同样是一组编队,同样在海上航行,北约的航母编队代表着战争,让人心生畏惧和怨恨。而我们的编队代表着生产力,让人欢欣鼓舞。

      下午,我们已经驶出港口,防波堤和航标远远地抛在了身后,前面就是开阔的大海了。海水的颜色从浅绿变成了深绿,海风也大了起来,浪花在脚下活蹦乱跳的,有时会跳到船上来,瞬间现了原形,变回一汪清水。

      船队继续前行。傍晚时分,天上飘满了绸缎似的红霞,大海被染成了玫瑰红。过了一会儿,太阳落到海天线下面,绚丽的晚霞慢慢变回原来的铅灰色。此时,船队已经驶到天津海域。照这个速度,明天上午就可以到达目的地啦。

      晚饭后,我接诊了第二个病人。

      他站在诊室里,脖子不敢随意扭动,要跟着身体一起转才行,乍一看,像个木偶,显然是比较重的落枕。治疗落枕,我倒有一个独特的办法暂时缓解。我让他背朝我坐到木凳上,找到肩胛骨,再找到肩胛骨的中心点,拇指稍用力按压,边按边问他:“有没有酸痛的感觉?”

      “有!”

      “就是这里了。”我说。

      有酸痛感大致相当于针灸的“得气”,说明位置找对了。我的拇指开始逐渐加大力量揉按,患者果然感到轻松了许多,脖子可以转动了。三分钟后,患者症状已缓解大半,我停止了揉按。

      替人解除了痛苦,自己也感到轻松和快乐。

      晚上的大海是黑暗而宁静的。一弯新鲜的上弦月从海天线现身,静静地斜挂在东边的天幕上,像一只漂泊的小船。天空上洒落着亮晶晶的星斗,北斗星像表盘上指针似的绕着北极星缓慢转动。我们的船已转向正南,离它们越来越远。

      在浩澣的大海上仰望星空是一种奇妙的感觉,让人真切体验到宇宙的宏阔和生命的渺小。望着新月和星斗,我脑海中像过电影似的闪过自己平庸的半生时光,青春时代建功立业的浪漫空想至此已彻底烟消云散,丰满的理想到底输给了骨感的现实,屈从了命运的安排。

      望着朦胧的月光,我思绪万千。一忽儿想起《群英会蒋干中计》中周瑜边舞剑边唱的那句“大丈夫兮立功名,立功名兮慰平生。”一忽儿又想起辛弃疾的“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着想着,忽然在万千思绪中又跳出杨慎那首《西江月》:

    【审核人:站长】

        标题:我的海上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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