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曹雪芹活了多大,确切的没有人知道,共识是40多岁。冯其庸主编的《<红楼梦>大辞典》说曹雪芹是约1715年生,约1763年死,寿48岁,正是壮年之岁。鲁迅先生《中国小说史略》中说:“乾隆二十七年,子殇,雪芹伤感成疾,至初夕,卒,年四十余(1719?——1763)。其<石头记>尚未就,今所传者止八十回。”此一说法,也是胡适的看法,雪芹只有44岁。总之,雪芹寿命不长,短的连一部书都没顾得上写完,想起这事,就令人唏嘘不已。
为什么雪芹如此短命,当然会有很多的解释,但就现有资料来看,雪芹的短命,主要还在于他的性格和穷困潦倒。
也是在《中国小说史略》中鲁迅先生说:“雍正六年,頫(雪芹父亲)卸任,雪芹亦归北京,时约十岁。然不知何因,是后曹氏似遭巨变,家顿落,雪芹至中年,乃至贫居西郊,啜饘粥,但犹傲兀,时复纵酒赋诗,而作<石头记>盖也此际。”
“贫居西郊,啜饘粥,”说得是穷困,“但犹傲兀”说得就是性格。 二
现在北京西山植物园内有一个叫黄叶村的景点,传说就是雪芹故居。三间正房,一个篱笆圈就的小院,后面百十步远的地方是一口水井,井口似乎还有绳索磨出的痕迹,看上去就不是雪芹一家使用。往西是一条已经长时间不走人的小道,石子纵横,荆棘满布,一直通到大山深处,那就是《红楼梦》中说到的“京口地界”。
据周汝昌先生的考据,雪芹居住西山的时候,十分困顿,常常吃了上顿没有下顿,不得不依靠扎风筝来度日。但这风筝一般是春季的买卖,大夏天、大冬天的是绝不会有人来买风筝的,显然这不是生存之计。可能那时雪芹的主要经济来源是卖书画,雪芹的好朋友敦敏有诗句:“寻诗人去留僧舍,卖画钱来付酒家。”就是说的雪芹卖书画的事情。不过当时雪芹就是一个破落户的公子,还没人宾服他的才华,也没有几个粉丝,书画的价格也绝不会很高,只能勉强度日,有时就连日也度不下去。
雪芹好酒,这大概是学界的公认,但喝酒是要钱买的,穷困潦倒的雪芹往往望酒兴叹。他的好朋友敦诚有一次在一个叫“槐园”的现在酒店一类的地方巧遇雪芹,看到雪芹想喝酒又没钱的窘迫,便把自己的佩刀给雪芹换了酒。他后来在《佩刀质酒歌》小序中记录道:“秋晓,遇雪芹于槐园,风雨淋涔,朝寒袭袂,时主人未出,雪芹酒渴如狂,余因解佩刀沽酒而饮之,雪芹欢甚,作长歌以谢余,余亦作此答之。”“雪芹酒渴如狂”,我第一次看到这句话,心中就“咯噔”一下,“狂”,往往和“疯”为伴,雪芹已经换上了酒精依赖症,这是一种在今天都很不好治愈的病。我查阅了敦诚的《四松堂集》,其中收录了他答复雪芹的“答之”诗,却没有附上雪芹的“长歌”原诗,这不合“答诗”刊刻的常理,我想这雪芹的“长歌”诗一定是悲苍的,除了感谢的语句,可能还会有连他的好朋友都不好意思示人的言辞。我设身处地地为雪芹想一想,这是多么的凄楚、可怜和无奈。
据二月河的研究,雪芹在他人生的最后几年,到了万物复苏的时候,不得不与妻子一起靠挖野菜勉强度日。日子的凄苦难以语言描述,而能够支撑这样岁月的就是《红楼梦》中的繁华极奢,锦衣玉食,还有成群的婀娜多姿、善解人意的女孩子。
这是雪芹的两个梦,雪芹就在这两个梦里来回穿插跳跃着。饿了就回到大观园的梦里,在大观园里吃饱喝足,和妹妹们玩够了,就回到黄叶村的梦里,这里有不遮风雨的茅屋,有有了身孕的妻子,村边上还有一座不付钱不给酒喝的酒肆,常常传出猜拳行令的大呼小叫。
更多数情况下是友人的周济,“周济”这个词在《红楼梦》中多次出现,可见雪芹对这个词的刻骨铭心。
说起“周济”,我经常想起那个脂砚斋老人,看他的评应该是雪芹的近亲,但在众多的红学家的研究成果中,雪芹的生活中从来没有过他的影子。可见这见首不见尾的脂砚斋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只不过是一个用雪芹心血沽名钓誉之辈,否则就不能眼看着雪芹那样的孤贫,最后死在除夕迎新年的爆竹声中。 三
至于雪芹的性格,鲁迅先生概括为“犹傲兀”。“傲兀”一词现代和古代汉语词典里都没有,词典里倒是有个“傲物”,指“高傲,自高自大”。这显然不能用在雪芹头上,因为雪芹高傲,但不自高自大。词典里虽然没有,但先人用过。唐朝韩愈曾经在《寄崔二十六立之》诗中有句:“傲兀坐试席,深丛见孤羆。”这个崔立之当过蓝田县丞。他的院子里有四行老槐树,南墙有巨竹千杆,崔立之每天就在这槐竹之间吟诗作赋。韩愈把他称作“傲兀”,我们确实感觉到了这词的深邃含义,非常接近“傲岸”的意味。“傲岸”的意思是“高傲自负,不屑随俗。”没错,这实在是雪芹性格的写照。
这个雪芹到底有多“傲兀”,没有完整的资料来证明,但从几代红学家的研究成果看,他确实“傲兀”。
二月河研究,雪芹并不是没人和他做朋友,而是他不轻易、也不屑和别人做朋友。现有资料看,雪芹就有三个品性相投的酒肉朋友——敦敏、敦诚哥俩,还有一个张宜泉。
乾隆年间,朝中有一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肱股大臣傅恒。傅恒初为总管内务府大臣,24岁授军机处行走,26岁任户部尚书,27岁拜保和殿大学士、领班军机大臣,衔太保。授一等忠勇公。历任吏部尚书,兵部尚书,理藩院尚书,议政大臣,领侍卫内大臣,御前大臣,步军统领,会典馆正副总裁,五朝国史馆监修总裁官,经筳讲官,殿试读卷官等职。
啧啧!就这一串官衔,就会叫人目瞪口呆。傅恒年轻有为,文武双全,除了笼络武将,当然也爱惜文才。雪芹的好朋友敦敏敦诚哥俩为了给雪芹找一份可以安身立命的差事,便把雪芹推介给了傅恒,傅恒对雪芹也赞赏有加,还把夫人的贴身丫鬟赐给雪芹做了妻子。但之后雪芹一次也没有再去拜访过傅恒。如果是现在的人,估计没几个能有雪芹这样的“傲兀”,早就带着夫人把这高官的门槛踏平了。
雪芹家虽然被抄没了,但枯树老根,盘而不损,家族中原来的亲朋好友虽然多作鸟兽散,到底还有忠孝节义之辈,不会忘记原有的情谊,当看到雪芹饥寒交迫的处境时,伸出援手的不乏其人。
当年张家口蔚县的李周望就是其中之一。李周望(1668年—1730年),字渭湄,号南屏,清直隶蔚州(今张家口蔚县大蔡庄)人。后官至礼部尚书。李周望与曹雪芹的舅爷爷李煦曾经在康熙末年同朝为官,同一时期分别任职户部左、右侍郎。据说,李周望在朝廷任职期间,大约在雍正八年(1730)左右,为了照顾同朝好友李煦的后代(李煦是曹雪芹的舅爷爷),曾经聘请穷困潦倒的曹雪芹为西席,到自己的家乡蔚县大蔡庄设馆(另一说是李周望的儿子李光枚在父亲去世后聘请雪芹来到大蔡庄的)。周汝昌先生大概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曾经亲自到蔚县考证其真伪,考证的结果就记录在他的《曹雪芹小传》一书中。从周先生“过分倚赖书面材料而轻看民间的口碑,特别是当考查像曹雪芹这样的人物,那可能是不对的”这段话来看,周先生对曹雪芹在蔚县教过书也是持肯定态度的。
但雪芹并没有把握这次机遇,男子汉大丈夫,寄人篱下,这种日子绝不是雪芹的选择,如果他选择了,就不叫“傲兀”。 四
后面的故事是,雪芹到大蔡庄只待了一年多,就辞席回到了北京,这时原来的房子已经被别人租住,没办法,雪芹只好来到西郊,找房子住下。就是这时,雪芹开始酝酿《石头记》的创作。后来不断西迁,最后落脚到了黄叶村一带,和十方普觉寺、广泉寺等相邻。不过当时广泉寺已经废弃。张宜泉的《和曹雪芹<西郊信步憩废寺>原韵》写道:“群诗帝未等闲吟,破刹今游寄兴深。”说得就是这段事情。
雪芹为什么离开了大蔡庄?周汝昌先生当年带队实地考察的当地的传说是和李家闹了别扭。雪芹不屑于李家的官吏门风。这也是雪芹的性格,一点不比陶渊明的“不为五斗米折腰”逊色,陶渊明“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有地可种;“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有房可住;“得欢当作乐,斗酒聚比邻”,有酒可喝。当然就有了归田园的底气。而雪芹则一无所有,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人和人是不能比的。总之,用一句蔚县人今天的方言口语来说就是“爷不伺候你了!”“爷”,“我”的意思。
我一直在想雪芹和李家的谁在闹别扭?大蔡庄李家是名门望族,家大业大,子孙众多,雪芹来这里坐馆教书自然不会只教一两个学生。应该是一族的孩子。李家的长辈是不会和雪芹闹别扭的,因为他们是把雪芹当亲人看的。李家的女孩子就更不会了,看看雪芹笔下的女孩子就会知道,不管这女孩子有多少不对,雪芹都会有一百个理由去讨好她们。至于那些学生们,雪芹更不会以师长之尊去和孩子们怄气。唯一可能的就是李家年龄相近的男孩子。
雪芹在大蔡庄虽然是先生,但年龄并不大,孩子脾气还没有去掉,再加上骨子里的“傲兀”,是最容易和同龄人斗气的。大蔡庄当时确实有一个和雪芹同龄的人,有的说二人同岁,有的说比雪芹小两岁,这个人就是大蔡庄李光枚的儿子李百川。
这个李百川也不是个省油的灯,不好好上学,与功名无缘,喜欢做买卖,喜欢学道,是一个谁也管不了的纨绔子弟。他曾经偷了他爹的十万两银子去南方做买卖,结果被骗得身无分文,不得不靠乞讨为生。经此打击后,李百川也无颜蔚州父老,发誓要写一本书,历经十年,还真写成了一本《绿野仙踪》,但他终究没脸再回到大蔡庄,而是客死他乡,以至于闹得中国文学史界就他的籍贯整整研究了一百年。
为什么同时期的两个有过交集的人,后来都走上了文学创作道路,是巧合?还是相互的影响?二人如果闹过别扭,和对文学创作有关吗?这就期望文人学者们进一步研究了。如果真是这样,必将是红学大观园的一枝别样的奇葩!
雪芹是从西山迁居通州后死在通州的,那是1763年的冬天,他唯一骨血儿子永远地离开了他,他失去比《石头记》更重要的支撑,他在呼啸的凛冽寒风中轰然倒塌。他选择在除夕夜死去。城中灯火辉煌,爆竹声声,而通州雪芹的茅屋里却是杳无声息,没有倒头米、没有香火、没有冥纸,有的只是漫天白花花的飞雪。我推断,雪芹肯定没有死,他是又到太虚幻境作梦去了。雪芹怎么能死呢,现在不是还活的好好的吗! 作于2022.7.22,12.17首发江山文学